楚后

第三十一章 爭辯

燈火跳躍,桌案信封上父親親啟四個字也跟著晃動。

阿昭的字寫得比以前好多了。

楚岺伸手輕輕撫過,再抬起頭看著眼前去而復返的少年阿九。

鐘副將被楚岺又請出去了,室內再次只剩下他們兩人。

“阿昭跟你說她想回來?”楚岺問。

阿九皺著眉頭:“這還用說嗎?她費這么大功夫,騙那么多人陪她演戲,就是為了回這里來。”

是嗎?不是因為在京城惹了禍事嗎?這少年是不知道阿昭打人的事吧。

事關女孩兒清譽,鐘副將以及中山王世子必然沒有跟這些驛兵多說。

楚岺默然不語。

“所以你是不讓她回來?”阿九追問。

楚岺點點頭:“是。”

阿九哦了聲,聳聳肩:“你們父女的事,你們決定就好了,我告辭了。”

他就是問一聲,知道了結果,就行了,說罷轉身就走。

楚岺看著他,手指在桌案上輕輕的敲著,一下,兩下,三下——

那少年猛地轉過身。

“你為什么不讓你女兒回來?”他一臉不悅地問,又故作了然一笑,“是不是因為太煩人了?”

“我女兒可不煩人。”楚岺搖頭斷然說。

自己的孩子怎么都是好,阿九撇撇嘴,該走了,本來就該走了,他就是,好奇心太重了!

“我生病了。”楚岺忽的說,看著阿九,“病得還很嚴重。”

阿九身形一僵,視線落在楚岺身上,這個四十多歲的將官,身材魁梧,眼神明亮,面色紅潤——

“看不出來的,我瞞著呢。”楚岺含笑說,“沒有人知道。”

說到這里拿著謝家公子的信晃了晃。

“如果知道的話,謝公子應該不會寫信來結交我。”

沒有人知道,那現在楚岺這是直白地告訴他了?

這是信任嗎?

少年阿九可從不為信任而歡喜,這世上的信任都是要送命的。

看來,他今晚走不出去了。

活該,誰讓他問來問去,自找死路。

阿九自嘲一笑,倒也沒有絲毫的驚懼慌張。

“所以等我瞞不住了,這里就會變得很熱鬧,為了安全,我才把我女兒送走,她回到京城,住在家里,我的家人與兵權絲毫無關,她就能安安穩穩。”楚岺接著說,看著阿九,“這些話我不能告訴她,只能強硬地做一個狠心的父親,等將來這里的事塵埃落地,她就會明白的。”

阿九看著楚岺,哦了聲,忍不住又說:“但我覺得,楚小姐現在就很明白。”

楚岺問:“她跟你怎么說?”

“她沒跟我說什么。”阿九皺眉說。

這是事實,那女孩兒先前跟他說的都是騙人的話,被揭穿身份后,跟他也不說什么了,她只是,坐在他面前,沉默地流淚。

阿九沉默一刻,說:“她知道你生病,也知道你為什么不讓她回來,你的心意她都明白。”

楚岺看著少年的臉,也沉默一刻,再輕輕笑了笑:“好,她明白就好,我就放心了。”

阿九嗤笑一聲。

楚岺看這少年,含笑問:“怎么?你覺得我說的不對?”

“我沒覺得你不對。”阿九看著他,嘴角一絲譏諷的笑,“我只是覺得人果然都是自私的,父母之愛無私也都是騙人的。”

楚岺笑了笑:“還是覺得我不對,你這話怎么講?”

“楚將軍,你說你一心為了楚小姐好,所以瞞著她你生病,無論如何也不許她回來,避免她卷入這邊的危險。”阿九說,“你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好,讓她安穩生活。”

楚岺點頭:“對,我想父母都會為自己的子女如此安排。”

阿九鳳眼滿是笑:“是,每個父母都會這樣,要讓子女過上安穩富足的生活,能建功立業能一躍枝頭,能穿金戴銀吃香喝辣,人人艷羨——”

嗯,楚岺看著這少年,是不是每個父母都會,他不確定,但可以確定這少年的父母也是這樣。

“但是。”阿九眼里的笑意散去,“那只是父母自己的認為,自認為是為子女好,自認為那就是好的生活,而且他們也不是為了子女,是為了自己。”

楚岺看著他沒說話。

阿九看著他,一字一頓:“為了你們自己心安理得,為了你們自己感動自己。”

“你們根本不在意你們子女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不在意他們將來面對這一切會是怎么樣的心痛。”

“他們穿金戴銀,吃每一口飯,都會想著,這是父母犧牲換來的,他們穿的不是金銀,是父母的血衣,他們吃的不是飯,是父母的肉。”

“他們日日夜夜困在痛苦后悔自責中,這就是你們當父母的認為的好日子。”

“你們付出了,你們無牽無掛了,子女們難過悲傷心痛算什么,有安穩的日子,吃好喝好,生活富足,就夠了,不要不知好歹辜負父母的好心。”

燈火明亮的室內,少年的聲音沙啞的回蕩,他的臉上滿是譏笑。

“你們當父母怎么做都行,因為你們是父母,你們說了算,但是,請不要再說什么,是為了子女過好日子。”

“那真不是為了子女們好日子,那只是為了你們自己過好日子。”

楚岺看著他,臉上溫潤的淺笑散去,眼神變得幽深。

阿九眼中譏嘲散去,懊惱浮現,他為什么要說這些廢話,而且是跟一個陌生人。

沒有人說話,室內變得詭異的安靜。

“好。”楚岺點頭,打破了安靜,“我知道了,時候不早了,你還要趕路,先回去吧。”

阿九一句話不說轉身邁步,拉開門大步走出來,目不斜視,擦過站在門外的鐘副將疾步而去。

這一次鐘副將沒有立刻進去,而是盯著那少年的背影。

果然,在將要邁出大門的時候,他又回來了。

鐘副將翻了白眼,看也不看這少年從自己身邊走過去,邁進室內。

“阿昭她還跟你說什么——”楚岺問。

“都說了她沒跟我說什么!”阿九氣惱地打斷他。

楚岺一笑,不說話了,伸手示意請他說。

阿九看著他:“你把你這么要緊的事告訴我,就這樣放我走?”倨傲地抬頭,“我再說一遍,你女兒跟我什么關系都沒有,她的死活與我無關,我的死活對她來說也是無關緊要。”

所以不要誤會阿昭對他情根深種,為了不讓阿昭傷心才不殺他嗎?楚岺哈哈笑了。

“年輕人。”他說,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信,“你適才不是說了嗎?你只是來送信的,送完了,任務就結束了,其他的事就不是你的任務了,既然不是你的任務,知道了又何妨?”

阿九看他一眼,一句話不說,轉身要走。

“還有。”楚岺在身后說,“如果一個人真對我有威脅,就算我女兒對他情根深種,我也不會放過他,這個男人會傷害我,就必然會傷害我的女兒,為了我女兒,我一定會除掉他。”

阿九擺擺手:“祝你女兒好運別遇到這種人。”說罷大步而去。

這一次走出了大門,消失在夜色里,沒有再回來。

楚岺收回視線,垂目看著桌案上的信。

“可惜。”他低聲說,“如果真有那么一個男人,我應該活不到除掉他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