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沉，路上的行人比平時少了許多，有些冷清。馬上要下雨，街邊賣糖葫蘆的大叔正匆匆忙忙地收著攤，路過的時候，蘇湘湘沖他笑了笑。

那人愣了一下，回過神來時，她已經走遠了。

蘇湘湘慢慢沿街走著，目光投向遠方。天陰的愈發厲害，昏黃的亮光照得眼前的景色一片含混，蒙了層霧氣般地氤氳不清。一邊走著，思緒漸漸飄遠。

她是一個殺手，從小就是蠻橫霸道的性格，不管在家還是在外，都不曾受過任何欺負。兒子會如此懦弱，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的父親。那個溫和善良的男人，對孩子的影響實在太大了。他甚至不用特意去教，只是平日里的一舉一動，潛移默化，便可以對兒子累積成不可忽視的影響。

她喜歡自己的丈夫，迷戀他溫軟柔和的性子，也欣賞他正直善良的品格。但她卻不希望兒子長大后也變成他那個樣子。

因此，必須想辦法，先改變洛玉楓對兒子的態度。

轉入一條干凈無人的小街，光線愈發的暗淡，烏云壓頂，風卷著落葉吹過，隱約竟有了幾分恐怖壓抑之感。蘇湘湘低頭，瞥了一眼懷中的沈長生。他還睡著。臉上帶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抬頭辨明方向，腳步稍稍加快。眸子愈發的漆黑，卻依舊沉靜安詳。

首先要做的，就是讓洛玉楓明白，她有多在乎這個兒子。她不會容忍她的兒子受到任何欺負。如果他堅持希望兒子像他那般純凈善良，那么，她就會用她的方式，替那個小男孩掃清一切障礙。

她不僅會那么做，而且能。

臨近傍晚，天色轉暗，飄起了細細的雨絲。哄睡了兒子，洛玉楓急匆匆地出了屋，向丫鬟一問，還是沒有蘇湘湘的消息。吩咐下人不要聲張，自己卻忍不住焦慮起來。

妻子獨自出了門，這么久還沒回來。洛玉楓的心提了起來，深深地自責著。他并不太擔心妻子會出什么事，只是，不知她會惹出什么事呢。

洛玉楓望著門口的方向，怔忪片刻，嘆了口氣，轉身回屋。

“老爺，慶王來訪。”

剛進了屋，忽然有人來報。洛玉楓眉頭皺起，道：“請王爺進來。”心情更加沉重，抬步又出門，迎了出來。

明殷很快趕了過來，將隨行的侍從留在院外，獨自進了屋。見了洛玉楓，也不寒暄，揮揮手制止他行禮，開口便直接問道：“蘇湘湘呢？”

“回王爺，內子有孕，不便出來相見。還望王爺見諒。”

明殷哼了一聲，掩不住怒氣，冷聲斥道：“少糊弄本王！她剛剛不還出去殺人放火的么，現在就連見個人都不能了？快叫她出來！”

洛玉楓怔了一下，沒有回明殷的話，心徹底沉了下去。湘湘果然還是沒有放過那幾個孩子么。雖然早已隱隱猜到了這個結果，心里還是莫名地泛起一陣失望。

見洛玉楓沒有反應，明殷怒火更盛，厲聲道：“洛玉楓，快叫她出來，否則——”

“王爺找我么。”

門口忽然飄進來一個悠然含笑的聲音，不大，明殷卻立刻打住剛才的話頭。回身看過去，蘇湘湘正立在門外廊下，將手中的油紙傘收攏，交給下人。她穿著一身翠色衣衫，烏絲輕挽，簡單素凈。身后是黃昏的細雨，天色晦暗，襯得她的笑顏格外分明，那身軀中孕著的幼子尚未凸顯，卓然玉立，纖美動人。

“湘湘……”洛玉楓想出去迎她，腳步一抬起，卻有片刻的遲滯。

明殷一步搶出來，堵住她，怒氣沖沖地問道：“蘇湘湘，你剛才去哪里了！？”

“逛街。”蘇湘湘抬頭看他，眼中笑意盈盈。

明殷滯了一下，本該爆發的怒火，此刻卻有些遲疑。他當然不會蠢到相信這種鬼話，但是她那副鎮定安閑的模樣，卻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難道這女人已經惡毒到這種地步，可以滿不在乎地對小孩子下手了？明殷惱火地蹙起眉，冷哼一聲，轉身先進了屋。

“玉楓。”蘇湘湘沖丈夫微微一笑，走過來，手輕輕伸過去，探到他垂著的袖口下。那雙熟悉的大手，此刻卻有些發涼，被她碰觸到，無意識地退縮了一下，很快又放松下來。

蘇湘湘似乎并沒有留心這些細節，把手塞入他的掌心，笑盈盈地輕聲問道：“怎么了？”

“沒什么。進去吧。”洛玉楓勉強笑了笑，收手握緊。目光轉開，抬步隨明殷進屋。

廳中已經點上了燭燈，燈光沒有給屋子帶來分毫光明，反而將這飄著細雨的黃昏暈染得更加模糊不清。蘇湘湘隨洛玉楓坐下，看向明殷，含笑問道：“王爺如此急著見我，可是有何要事？”

明殷盯著她的眼，冷聲質問：“沈家的那個沈長生不見了，是不是你干的？”

“是。”蘇湘湘笑瞇瞇的，坦然承認。

“人現在在哪里？”明殷強抑怒火，壓低聲音問道。

“賣了。”

“賣？……”明殷驚得一愣，腦子有些轉不過來，問道：“賣給誰了？”

“不認識。”

明殷狐疑著又問了一句：“賣了多少錢？”

蘇湘湘眼中浮起一絲頗有興味的笑意，偏頭望著他：“怎么，王爺也想一起來做這個么？”

明殷這才回過神來，怒意更盛，急聲斥問道：“那是沈將軍的孫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報復。”蘇湘湘的聲音轉涼，卻依舊平淡清靜，聽不出任何恨意。

“不就是小孩子打一架，多大的事！你氣不過，叫你兒子多揍他幾頓不就是了，至于把人綁走賣掉嗎？”明殷氣不打一處來，又急又怒，瞪著她問道。

“我樂意。”任性至極的話語，被她說的輕松隨意，仿佛再愉悅不過。

見她一副滿不在乎又蠻不講理的樣子，明殷一肚子火無處可發，憋得氣悶難捺。郁結許久，忍住怒火，僵著聲又開了口：“就算你樂意綁了他賣掉，也不該這么大白天的去將軍府劫人吧？萬一被抓到，或者那孩子被找回來，你怎么辦？”

“我不管。”蘇湘湘眼中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光芒，嘴角微微揚起，抿出一抹似有似無的嘲笑。

被這樣明目張膽地輕視，明殷卻只能生悶氣。蘇湘湘的功夫和頭腦，他再清楚不過，她既然敢這樣做，就自然是知道不會有問題。可他就是忍不住擔心！他可不想這個女人再出什么狀況，誤了他的大事。

“別再這樣冒險了，好嗎？”明殷忍氣吞聲，好言相勸，語氣頗有幾分無奈憋屈：“那群兔崽子再敢惹黯兒，我就叫宗學的人把他們都攆走，可以了吧？”

“王爺這般護著別人家的孩子，不怕人說閑話么。”蘇湘湘嘴角浮起一絲淺笑，眼神卻依舊清涼安閑，似乎對他的好意并無興趣：“我自己的兒子，我能管好，不勞您費心了。”說罷，她起了身，淡淡道：“時候不早了，王爺請回吧。”

被下了逐客令，明殷卻仍不甘心。看一眼洛玉楓，他正靜靜凝望著蘇湘湘，目光溫和，眼中卻晦暗不明，仿佛正努力壓抑著什么說不明的情緒。蘇湘湘一向還是很在乎這個男人的話的。明殷略一思索，開口道：“洛玉楓，她這么胡鬧，你不怕她出事么？趕緊勸勸！”

猛地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洛玉楓從那空落落的失望中驚醒。看了看明殷，目光又轉回蘇湘湘身上。嘴角微微動了動，澀著聲勸道：“湘湘，你現在有孕，這么跑來跑去的，自己和孩子都危險……宗學里的孩子不好相處，我們把黯兒轉去別的學堂，或者請先生來家里教他，不就是了。”

轉學？這就是洛玉楓想出來的辦法？明殷大驚失色，立刻就想出言勸阻。蘇湘湘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將他的話堵回去，這才對洛玉楓道：“轉到哪里，能保證不出問題？我們的兒子，我不管，難道真要讓別人替我們去保護么。”

洛玉楓滯了片刻，低低嘆氣，道：“湘湘，兒子的事，還是讓他自己解決吧。他都這么大了，已經開始上學，你就算護他，又能護到什么時候呢？”

“能護到什么時候，就護到什么時候。只要他還需要，我就愿意為他做任何事。”蘇湘湘面含笑意，語氣卻十分執著。

明殷忍不住插道：“你以前不是最不喜歡溺愛孩子的么，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以前是在家里。我的兒子，我愿意怎么他就怎么他，”蘇湘湘笑了笑，聲音轉得低緩，一字一句，帶著寒意：“但是別人想欺負他，那絕對不行。誰敢動我的兒子，我就讓誰——”

“湘湘！……”洛玉楓的聲音，帶著隱忍，似乎已到了極限。蘇湘湘停了聲，漆黑的眸子轉向他，依舊悠然安閑，隱著一絲笑意。靜靜望著他，等他說話。

“不要這樣。”洛玉楓看著她，目光中帶著濃濃的失望和不解，低聲勸道：“不要管他了，讓他自己堅強起來，自己去解決這些事，好嗎？”

“他脾氣性子和你一模一樣，就算被人欺負，也只是忍著。我看不下去。”蘇湘湘輕輕吐出這句話，轉開頭不看他。

“你可以教他啊。”洛玉楓有些著急，忘記了以前自己是如何擔心兒子被她“帶壞”的，急著說道：“他是你的孩子，和你一樣聰明，你教他怎么應對這些事，他肯定很快就能學會，到時候就不用你再替他操心了。”

“哦。”蘇湘湘轉回頭來，笑意盈盈，輕快愉悅地道：“那么你是肯讓他接觸這些陰暗骯臟的東西了？”

那雙烏黑明亮的眼睛里溢滿了笑，卻分明還躍動著一絲得逞般的愉快。妻子一瞬間就變得這么開心，洛玉楓怔怔盯著她，隱約有種上當的感覺。

明殷不明所以，以為洛玉楓要反悔，趕緊出來打圓場：“生活本來就是這樣，怎么能說陰暗啊臟啊什么的。想好好活著，誰還能不耍些手段。”

蘇湘湘聞聲，轉過頭來。眼睛微微瞇起，臉上笑意全無，聲音涼涼的：“王爺怎么還在這里？剛才不是送過您了嗎？”

明殷尷尬了一下，很快鎮定下來，冷了臉，哼一聲，拂袖道：“本王還不想走。難道你要攆本王不成。”

“哦，這樣。”蘇湘湘稍一頷首，笑道：“不敢。王爺愿意留下，就順便幫我們做個證人好了。”目光轉回洛玉楓身上，他仍然有些發怔。蘇湘湘微微一笑，問道：“說吧，到底要怎樣，聽你的。”

洛玉楓抬頭，看向蘇湘湘。她面帶笑意，坦然又鎮靜，竟似是沒有分毫愧疚之情。明明該是他教訓她的，可是不知怎么的，就變成她在逼問他了。好像無論處于怎樣的劣勢，她都能很快掌握住局面，這就是氣勢吧。兒子若能像她這樣，那也挺好。

“嗯。”想通了什么，洛玉楓心中稍微輕松了些，輕輕點了點頭。

出了洛府，明殷仍然煩躁不安，他思索了一陣子，叫住侍從，沉聲吩咐道：“從明天起，多派些人隨世子上學，叫他們把洛水黯看好，不準再讓他出任何事！”

“是！”

侍從應了，扶明殷上了馬車。從車窗內看到洛府的大門漸漸遠去，明殷的心思愈發地紛亂復雜起來。蹙著眉，閉上眼，暗暗輕嘆。

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飛快地追來，很快“吁——”的一聲，停在車側。明殷撩開簾子，看了一眼，是王府的侍從。

“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明殷正煩悶著，隨口問了一句。

“王爺。”那侍從在馬上行了禮，回道：“沈家的小公子，已經找到了。說是在樹林里睡了一覺。沈將軍派人來知會王爺，不必再尋找，并說改日會登門拜謝。”

找到了？睡了一覺？？

明殷驚得呆了，怔望著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那侍從小心地又道：“王爺，府內派出去的侍從，已經都叫回來了。您還有什么事要吩咐的么？”

明殷恍然回神，皺了眉，道：“沒事了。你下去吧。”放下簾子，靠坐回去，靜下心細細一想，逐漸明白過來。

這次蘇湘湘折騰得這么厲害，原來只是為了嚇唬洛玉楓啊。這果然是她的風格。想誘一個人上鉤，就先將他置于絕望之境，平日里那些不屑不愿的選擇，此時便會如救命稻草一般，被他主動、緊緊地抓住。

但是，她為什么會放過那個孩子？良心發現，下不去手？這可不像她。

要說找不到買家或是沒地方拋尸，好像還更有可能些……

事情總算平安地過去了。明殷的心終于放松下來，這僅余的一絲疑惑，很快便被拋去了腦后，再懶得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