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收拾妥當，坐上馬車，出了洛府，往宗學趕去。時間還早，街上人不多，很安靜，只能聽見馬蹄和車輪碾過青石路板的聲音。車行得不快，但很穩。

還是和昨天一樣的路，心情卻大不相同。洛水黯悶悶不樂地伏在窗口，看著家門慢慢遠去，胸口有些郁結。

又要去學堂了，又要見到那些很不友好的小朋友了。可是，他們要是再打他，該怎么辦呢？

娘雖然一直對他冷冷淡淡，時好時壞的，但總不至于看著他挨打，什么都不做吧？洛水黯又是郁悶又是疑惑，轉身坐回來。目光掃到對面那個少年，小小的眉頭驚異地蹙了起來，隱約還有些苦惱。

上車之后，那少年一直就沒什么動靜，自己尋了個地方坐下，閉上眼便打起盹來。這時候身子搖搖晃晃的，竟像是已經睡著了。那身嶄新的青布衫，被他揉得亂七八糟的，等下站起來，肯定滿身都是褶子。

這個叫丁默的小哥哥，跟昨天那個恭謹有禮的書童，完全不一樣啊。

洛水黯呆呆地看著他，心里忽然一動。

剛才他好像說，他是母親請來的書童。但他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個書童的樣子。難道母親是讓他來保護自己的？小男孩緊張起來，心里隱約升起了一絲期待，目光炯炯地盯著他，開口喚道：“丁默？”

那少年沒反應。難道真睡著了？洛水黯走過去，推了推他，叫道：“丁默，醒醒。”

“嗯？”身子晃了一下，丁默猛地驚醒。循聲低頭，看到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半跪在身邊的座位上，烏黑的眼睛滿是期待和喜悅，緊緊盯著他。丁默拍開他的手，抬頭看了一眼，車好像還沒停。扭回頭來，不解地問道：“怎么了？”

“丁默，你武功很厲害嗎？”洛水黯完全沒注意到他惡劣的態度，目光緊緊盯著他，閃爍著些許崇敬。

“武功？”丁默愣了一下，皺起眉，茫然又不滿地問道：“不是讓我來當書童的嗎？還要會武功？”

“呃？”洛水黯呆住了。眨了眨眼，仍然不愿相信，怔怔地又問了一句：“那你不會嗎？”

“不會。怎么，你想讓我幫你打架？”丁默眉頭皺得更緊，看著這干凈漂亮的小男孩，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又是驚異又是不屑。

“……”洛水黯呆呆地看著他，腦子有些滯澀，一時沒回答他的問題。

丁默一眼就掃到了他眼底的失望，暗暗罵了一句。

真能裝啊！第一眼看到的時候，他還以為這孩子很溫順乖巧呢，就沒怎么放在心上，態度也不怎么恭敬。沒想到這小祖宗一開口，竟然就是打打殺殺的。看來這一身傷，多半是在學堂里遇到了什么強力的對手，吃了癟。難怪不愿意去上學呢。

不過，這樣可不行。打架多危險啊！萬一他失手，被打得傷了殘了什么的，自己免不了也得受些責罰。得勸勸他。

打定主意，丁默側過身來，動手把仍在疑惑郁結的小男孩擺好，讓他坐下，然后像模像樣地教育道：“你不是去上學的嗎，要好好讀書，打什么架啊。和小朋友

們要好好相處懂不懂？”本來就不太擅長講這些大道理，搜腸刮肚才找出這么一句，自己覺得已經很有說服力了。沒想到那小男孩卻仍然是一副呆滯失望的模樣，好

像完全沒聽進去。

丁默心里不屑地哼了一聲，覺得小孩子真是不可理喻。但是，為了那豐厚的工錢，他最好還是把這小祖宗哄高興了。他愿意打，就讓他打去好了。

“好吧，隨便你。”丁默妥協了，哄他道：“你想打誰，就打誰好了。我不攔你，也不會去向老爺夫人告狀。”

洛水黯剛剛才稍回過神來，一聽這話，立刻又暈了。失望又狐疑地打量著眼前滿臉討好的少年，忍不住問道：“你是從哪里來的？”

“我？”這小祖宗態度仍然不怎么好，但總算是又肯跟他說話了。小孩子還是挺好哄的嘛。丁默笑瞇瞇地拍拍他，道：“我以前在當鋪當伙計。少爺知道當鋪是什么嗎——”

少年滔滔不絕地講起當鋪的事來。洛水黯苦惱地坐著，被那聒噪的聲音包圍，腦子里一團混亂。母親這到底是想干什么啊，居然找了個當鋪伙計來陪他上學。本來應付那群霸道又不講理的同學就已經夠麻煩的了，這下子又添了這么個莫名其妙的書童，他到底該要怎么過啊……

馬車停下來的時候，洛水黯才猛然驚醒。這一路只顧著郁悶了，竟然忘了想如何應對那幾個同學。車停穩了，外面已經能看到學堂的門，心里立刻緊張慌亂起來。小手攥緊，一時竟起了賴在車上不下去的沖動。

車門開了，丁默收好書筆文具，叫他道：“走吧。”說罷便卷著那一堆雜物，麻利地下了車。一回頭，見洛水黯還不動，眉頭又皺了起來，問道：“少爺，要我抱您下來嗎？”

他的語氣像是在關心，可是這話聽起來怎么這么別扭……

小嘴一撇，站起來，整了整衣服，工工整整地下了車。

那車離地雖然不遠，但對一個小孩子來說，能穩穩地“落”下來，還是滿不容易的。這小祖宗果然練過武，沒準還挺厲害呢。丁默心里暗想。

“走吧，進去了。”丁默叫他。剛一抬腳，又低頭問了一句：“你認路的吧，呵呵。”

洛水黯沒說話，邁步往里面走去。丁默跟車夫打了聲招呼，這才追了上去。

馬車停的地方是一個很寬敞的院落，周圍植著不少松柏，雖然已入了秋，卻依舊郁郁蔥蔥，翠色不減。前面是個月門，進去之后應該才是學堂。丁默看到旁邊還有別家的馬車，也是剛到，便呵呵一笑，對洛水黯道：“不急，沒遲。”

“嗯。”洛水黯輕輕應了一聲。抬頭，前面已經能看到課室。隱約還傳來了些孩子們交談的聲音。心里忍不住又緊張起來，但逃不掉，就只能面對了。垂在袖下的小手攥緊，目光平視著那間寬敞的屋子，邁步，走了過去。

一進屋，便見幾個孩子圍在一個桌子邊上，在說著什么。洛水黯仔細看了一眼，說話的正是昨天打了他的沈長生。手心立刻起了一層汗，慢慢走過去。目光沒有留在那群孩子身上，腳步放輕，盡量不要引起他們的注意，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去。

耳朵豎起，緊張地聽著那幾個人的動靜，卻始終是沈長生在興奮又傲氣地講著什么。斷斷續續聽到了“逛了天上的街市”“吃了天庭的點心”之類的話，非常離奇。洛水黯聽得莫名其妙的，但那幾個人總算是沒有理會他。順利走完這一小段路，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稍稍松了口氣。

丁默把手中的一堆雜物堆在桌上，抬眼瞥了瞥在說話的沈長生，又聽了幾句，不屑地地搖了搖頭，收回目光，一眼掃到亂七八糟的桌子，很主動地開始收拾。

洛水黯一邊幫忙整理，一邊看著他。這個丁默，收拾起桌子來，動作倒是嫻熟又麻利，只不過——他怎么把那硯臺拿起來就不放了，顛過來倒過去地看個沒完，那眼神……難道上面長蘑菇了不成。

小男孩的好奇心被勾起，湊過去些，問：“怎么了？”

“這個硯臺是仿制的！”丁默順口答道，語氣神叨叨的，強橫而肯定。

洛水黯驚訝地又問：“是仿什么制的？”

“仿……呃……”

聽到這么個古怪的問題，丁默這才回過神來，糊弄道：“仿別的硯臺制的嘛。”看他滿臉不解，像是還想再問，丁默趕緊放下硯臺，轉移話題：“少爺，您累不累，餓不餓，要不要喝點茶用些點心什么的？”邊說著，邊把他放回椅子上，擺好，道：“您歇著吧，我來收拾就好。”

“……”洛水黯乖乖地呆著，任由丁默擺弄。目光從他胳膊下面的縫隙溜過去，又看了幾眼桌上的那個硯臺。心里仍有疑慮，但見他不想說，只能作罷。

快到上課的時間，孩子們陸陸續續地來了。屋子里越來越熱鬧，洛水黯安靜地坐著，拿了本書，慢慢翻看。丁默收拾好桌子，見他安安生生的，沒有想動的意思，便隨便在旁邊坐下，很快又打起了瞌睡。

沈長生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著昨天的奇遇，旁邊的幾個孩子聽得瞠目結舌，半信半疑。有人試圖反駁他，被他傲慢又強硬地頂了回去。

忽然，屋子里的聲音小了下去，竟有一瞬間的安靜。洛水黯愣了一下，只聽門外一個冷淡郁悶的聲音道：“你們就站在這里，不準跟我進去！”

是璟辰。洛水黯抬頭，竟然看到門外齊齊列了十多名王府的侍衛。璟辰黑著臉，撥開攔他的手臂，邊往屋里沖，邊回頭罵道：“煩不煩，你們都進來，坐得下嗎！還讓不讓我上學了！”

“世子，王爺吩咐了……”

“滾！”璟辰斷然把那人的話罵了回去，一步竄進屋里，兇狠地瞪著門外的一群侍衛。他好像剛經歷了一番掙扎，衣衫被扯得有些亂，小臉上怒氣沖沖，還帶著幾分狼狽。總算擺脫出來，回頭威脅了一句：“你們要是敢進來，我就！……哼！”很矜持地把那些惡毒的詞匯含糊過去，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往座位上走去。

隨他來的書童跟侍衛們說了幾句什么，那些侍衛躊躇了片刻，點了點頭，留在了門外。書童這才帶著一堆東西，追了過來。

璟辰猶自氣悶著，本來華貴優雅的形象，此時卻有些陰沉。路過沈長生那一桌子的時候，那幾個孩子已經停下了交談，都呆呆地望著他。璟辰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拉著臉走了過去。

他的座位就在旁邊，緊挨著洛水黯。看著他走近，洛水黯把手里的書放回桌上，友好地沖他一笑。璟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瞄一眼外面那群侍衛。見這群人總算是沒跟進來，心情這才稍稍舒緩。轉頭看洛水黯，還算客氣地打了個招呼：“早啊。”

“早。”洛水黯對他笑笑。

璟辰打量他幾眼，問：“你的傷好了？”

“嗯，都沒事了。”洛水黯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忍不住好奇，問他：“外面那些人，是怎么了？”

璟辰面露悻色，嘟囔著道：“昨天父王聽說學堂里打架，怕我出事，非要叫這么多人陪我來上學……麻煩死了。”目光掃過去，只見那一群人將門口堵了個水泄不通，璟辰心里又是一陣煩躁，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擲了過去，尖著聲罵道：“都給我滾遠點，別擋了我的光！——”

一直半睡半醒的丁默，猛地被這一聲怒斥驚醒。一睜眼，就看到一個貴氣十足的小男孩，橫眉怒視著外面一群人高馬大的侍衛。那毫不畏懼的氣勢，和蠻橫霸道的話語，活脫脫就是一小土匪。自己家那位小少爺，此時就立在那小男孩身邊，看起來是一伙的。

乖乖，這倆小寶貝，這么囂張？丁默看得目瞪口呆，暗自咋舌。

擲出去的那個茶杯，徑直飛向堵在門口的人群，準頭還不錯。侍衛們稍亂了一下，有人接住，拿在手里。不知該如何處理，一時有些發怔。璟辰的書童趕緊走過去，取了回來。

璟辰冷著臉，哼了一聲，斥道：“還拿回來干什么。他們那臟手碰過的杯子，我才不要再用！”

書童順從地應了，將手中的杯子丟掉，很快又換了一個新的過來。

這不是惹事嗎！丁默緊張地抬頭向外張望，見那群侍衛沒有暴動的意思，這才放下心。暗暗舒了口氣，對這兩個小男孩不禁刮目相看。

這么一鬧騰，璟辰又跟洛水黯聊了幾句，就到了上課的時間。門外的侍衛們讓了條路，讓先生進了屋。孩子們各自回座位坐好，屋子里很快安靜下來，眾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前面的先生身上，只有丁默猶自望著外面的侍衛發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要那本《三字經。”開始講課了，洛水黯輕聲喚丁默。

“哦，好。”丁默回過神來，目光從門口那群侍衛身上收回來，低頭，邊在那堆雜物里翻找洛水黯要的書，邊暗自琢磨著。宗學里的孩子，果然都不簡單。先是自家這位看起來乖巧實際上很暴力的小祖宗，然后是那個口若懸河夸夸其談的小騙子，還有邊上這個貴氣十足又兇狠霸道的小土匪……以后的日子，看來是有得熱鬧了。還好自家少爺會武功，應該還不會太吃虧。

不過——

丁默找到書，隨手遞給洛水黯，抬頭看向外面。先生進來之后，那群侍衛稍退開了些，總算沒堵著門了，但仍沒走遠。丁默搖搖頭，暗自唏噓。也不知是誰家的小寶貝，上個學都這么大陣仗，居然帶這么多侍衛。這要是跟他們打起來，就憑自家少爺這小身板……

瞟了一眼洛水黯，他端端正正地坐著，正認真聽著講。那架勢還真挺像個好學生。

算了，反正上課，有先生在，肯定出不了什么大亂子。下課就哄著他趕緊回家好了。丁默懶得再想，隨便找個地方坐下，繼續打起了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