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院
劉嬤嬤瞧著光溜溜的土炕上,燒得臉頰通紅,神志不清的小姑娘,心中也焦急的很。原以為半枝姑娘這般妙人兒放在少爺身邊定能將少爺照顧的好好的,當然,少爺確實是好好的,只是可憐這姑娘在少爺處受了不少磋磨。平日里的小打小鬧也就算了,如今竟是將人丟在這處了!造孽喲!劉嬤嬤看一眼半枝便嘆一口氣,對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少爺也是惱火的很。
岑西眷甫一進院子便瞧見劉嬤嬤不住嘆氣搖頭的愁苦臉色,心下一驚,拐杖在地上‘篤篤’作響,幾步便到了炕邊。
“她如何了?”
岑西眷盯著躺在炕上的半枝,卻是在問劉嬤嬤,聲音里透著一股子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焦急。
劉嬤嬤還未反應過來,岑西眷便躥到炕跟前兒了。嬤嬤瞧著他緊張的模樣,忍不住撇撇嘴,將人折騰病了便曉得著急了,早前兒干嘛去了?
只不過到底是自己帶大的孩子,嬤嬤也舍不得在眼下這個時候數落他,還是先答了岑西眷的話。
“姑娘燒得厲害,已經差人去請大夫了,過一會子應該就來了。老奴早上未瞧見姑娘,問了底下的小丫頭才曉得您將人打發到這兒來了……這浣花院破舊不堪,四面漏風不說,還沒有床褥,姑娘就這樣睡了一晚上,想來是受凍了。”
劉嬤嬤這話是一點兒沒做假。半枝原是想著將就一夜,第二日再做打算的,只是那里想到自從上次死里逃生她的身子就不如從前了,這樣敞著窗戶,躺著冷炕睡上一夜不病才怪。早上更是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等到劉嬤嬤找來時,已經燒迷糊了。
岑西眷眉頭狠狠皺著,四下打量一下,果然瞧見了大開的窗戶、破漏的屋頂和光溜溜的土炕,這院子竟是比他想象的要破舊的多。他原是想著把半枝安置到離自己遠些的地方,眼不見心不煩罷了,哪里曉得這浣花院竟這般磕磣,他明明記得這院子早前便該修繕了的,如今倒是枉害她生病。
“勞煩嬤嬤去抱幾床被子,再令人打一盆水一道送過來。”
岑西眷瞧著半枝蓋著件舊襖子躺在炕上瑟瑟發抖的模樣只覺得刺眼的很,想也未想便吩咐劉嬤嬤去取被子。
劉嬤嬤連聲應了,見岑西眷雖冷著臉,只是那眼睛卻不肯從半枝身上挪開半分的別扭模樣,有些好笑,心中卻也是高興的。畢竟這么些年來,除了夫人和從前的郁小姐,可從沒見過少爺這樣關心過那個女子呢!想來這位半枝姑娘是因禍得福了。
劉嬤嬤走后,岑西眷便在炕上坐了下來,就坐在半枝身邊。一雙清冷的眼細細掃過半枝的臉,神色不明。
半枝生的極白,現下因著燒得厲害,故而臉頰紅撲撲的,是平日里沒有的嬌俏,若非唇色蒼白,還以為是小姑娘羞紅了臉。
今日日頭極好,亮堂堂的陽光從敞開的窗口灑進來,照亮了半枝大半個身子,一張小臉也浸在晃眼的陽光里,臉上細小的絨毛都被照得一清二楚,毛茸茸的也不知道軟不軟和。岑西眷這樣想著,手卻是比腦子快,待溫軟滑膩的觸感從指尖一路傳到心尖上時,岑西眷才反應過來——倒也沒收回手。
反正是我的通房丫頭,摸一摸臉蛋兒也不過分吧——岑西眷有些惡劣的想道。
“唔……”
半枝似是難受得緊,皺著眉嚶嚀一聲,嚇得做賊心虛的岑西眷猛地收回手,臉上道貌岸然的表情都做好了,卻不見半枝清醒。
岑西眷瞅著半枝被眼皮蓋住的眼珠子不安的轉了轉,秀氣的眉頭蹙在一處,猜著小丫頭是不大舒服了,故而他伸手將蓋在半枝身上的襖子給掖緊了些。可瞧了一會兒,半枝還是那副樣子。他糾結了一瞬,便抿唇冷臉將半枝搭在外頭的小手攥在了自己的手中,替她取暖。
“少爺,被子取來了。”
劉嬤嬤話音未落,岑西眷便猛地將手撒開,轉頭一副清心寡欲的正經模樣望向劉嬤嬤。好似剛才是被鬼附身了一般。
只是劉嬤嬤還是瞧見了,就在剛才這位少爺悄悄的拉了人家姑娘的小手,眉眼間盡是勉強之色,嘴角卻偷偷勾起來——活像只偷腥的貓兒。
“嗯,給她蓋上吧。”
岑西眷一派淡然的起身,好似只要他足夠淡定,別人就不會留意到他坐到了半枝的炕邊邊。
劉嬤嬤見岑西眷要裝,她也不欲拆穿,只點點頭,準備將被子給半枝鋪好。
“哎呀……少爺,老奴倒是忘了,這光蓋上被子也不行,這褥子還是要鋪的,不然姑娘還是受涼啊……”
“老奴年紀大了,搬不動半枝姑娘,這可如何是好……要不少爺幫幫忙,先將姑娘抱起來,容老奴鋪好褥子就成?”
劉嬤嬤有意撮合半枝和岑西眷,故此并沒有叫其他的丫鬟婆子在這處礙眼,眼下這浣花院內只有她和岑西眷,哦,還有一個端水盆的小廝。——她就不信,少爺會容許別的男子在他面前抱半枝姑娘。
至于她搬不動半枝也是扯謊,半枝身量極輕,莫說一個半枝,便是兩個,劉嬤嬤也能將人搬動,只是眼下她顯然不會伸這個手。
劉嬤嬤是曉得岑西眷的性子的,悶葫蘆似的,喜歡上人家姑娘了也不自知,眼下只好尋個契機讓岑西眷明白自己的心意才是,免得兩個年輕人還得蹉跎許久。
劉嬤嬤的想法,岑西眷不清楚,他眼下還在想著要不要將半枝掀到炕那頭,待鋪好了褥子再將她滾回來,只是他瞅到炕那頭厚厚的灰塵時,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
岑西眷沒說話,只是走到炕前,擱下拐杖,將半枝連人帶襖子一齊抱了起來。劉嬤嬤瞥了眼岑西眷清冷甚至不耐煩的臉色,又看了看他十分僵硬又透著輕柔的動作,連忙轉身去鋪褥子,再多看一眼,她都怕自己笑出聲。
岑西眷抱著半枝的動作很是僵硬,小姑娘很輕,身子也軟乎乎的,他不大敢動,怕將懷里的人碰醒了。半枝的腦袋抵在岑西眷的心口,細軟的發頂擦著他的下巴,有些癢。
岑西眷不愿再去注意懷中的一樣感覺,只刻意將心思放在別處。很快他便發覺手掌處掖著的小姑娘腿彎的布料有些濕濡,往下移了一寸,也是同樣的觸感。岑西眷有些奇怪,只是馬上便曉得了原因——昨日他不止一次的將半枝摜到了地上,想來是被地上的洗澡水打濕了裙子。
岑西眷心里有些不得勁兒。昨日,到底是自己遷怒于她了。岑西眷一直都知道他并非不在乎自己所遭受的一切,相反他很是在乎,特別是他的腿。
他心里是瞧不起如今的自己的——既沒了健全的身體,也沒有經營布莊的能力。岑家瞧著依舊繁榮如昔,但岑西眷知道,他已經不是當初岑家的天之驕子了——郁錦的選擇便可以說明一切。
岑西眷其實沒有那么討厭半枝,哪怕知道她處心積慮的來到自己身邊,他也不討厭……他只是有些失望罷了——畢竟在他看來,半枝是個善良聰明的女子,他原本覺得她與那些為求榮華富貴而出賣自己的女子是不一樣的。
加之岑西眷如今有些隱晦的自卑心理,對于半枝無微不至的好,他只會將其歸為半枝別有所圖,或是錢財,或是地位——總歸不會是自己。因此惱怒、排斥之意更盛——他岑西眷如今只能靠著岑家的錢財才能換得別人的好,才能換得別人的尊重。
只是昨夜之后,岑西眷一夜未眠。他終于想通了——半枝或許正如她所說的,她對自己別無所求。岑西眷并不傻,也不是聽不進別人解釋的人,先前因著一些情緒而忽視的細節,如今仔細回想起來他便能得知事情的原委。
將半枝收到房中這件事是母親先提起的,而那日母親同他說起時卻是先將半枝支走了,若是半枝真的早有此意,那母親大可不必如此。再者后來他故意不許給半枝姨娘的名分,半枝也沒有絲毫意見,哪怕到了這里她也沒有要侍寢的意思,反倒是對自己避之不及。種種跡象都說明,此事確實是母親強求了,自己為了母親的身體而被迫答應,那么半枝則是為了報答母親的恩情。
岑西眷想通這些起先是松了口氣的,只是他后半夜依舊沒有睡著。至于是何原因,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曉。
“好了,少爺,可以講姑娘放下了。”
劉嬤嬤鋪好被子,轉身便瞧見岑西眷抱著半枝垂眸沉思,臉上似乎不大好,便連忙出聲。
“嬤嬤給她重新換身衣服吧。”
岑西眷輕手輕腳的將半枝放下,又不自覺地替她把被子掖好,這才想起來她身上的濕衣服,站直了身子跟劉嬤嬤說了這么一句,便杵著拐出了房門,順帶將門口候著的小廝也帶到了院子中間兒。
半枝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她睜開眼瞧了瞧,自己還是在浣花院,只不過屋子里點了蠟燭,瞧著亮堂了些。
“姑娘醒了!”
劉嬤嬤自打早上便守在浣花院照顧半枝,發覺她醒了,連忙帶著笑坐到了炕邊。
“嬤嬤”
半枝細聲細氣的喚了聲,顯然是病的狠了,沒了力氣。
“姑娘這是著涼發熱了,醒了就好,先喝口水,我馬上叫人將藥和晚膳端過來,姑娘吃了再歇息。”
劉嬤嬤貼心的將半枝扶起來,喂了些水。
“多謝嬤嬤,今日真的是麻煩嬤嬤了。”
半枝有些不好意思,這些時日自己確實給劉嬤嬤添了不少麻煩。
“嗨,姑娘是少爺房里的人,何必跟我見外。再者,姑娘要謝也應該謝少爺,是少爺吩咐我在此處照顧姑娘的,便是少爺自己也是守在此處,待姑娘退了熱才走的。”
劉嬤嬤瞧著半枝有些羞赧的面色,一股腦的將岑西眷的所作所為說給半枝聽,生怕她不曉得岑西眷的好。
“啊?啊……”
半枝有些沒反應過來,呆呆地應了兩聲。畢竟昨日才將自己逼哭的人,今天便對自己這般好,半枝是一點兒也不信。
“姑娘可別不信,少爺還說了,姑娘若是醒了便搬到主院廂房的左耳房去住,先前是少爺想得不周到,害姑娘生了病,少爺也心疼的很……”
劉嬤嬤再接再厲的鼓吹著岑西眷的好,半枝聽得云里霧里的,只是‘心疼’二字一冒出來,她還是忍不住紅了臉。
“姑娘先將藥喝了,再用了飯,嬤嬤就送姑娘去新住處。”
“那半枝先謝過嬤嬤了。”
半枝小臉紅撲撲的,雖曉得劉嬤嬤這話恐怕摻了假,只是心中還是忍不住掀起了波瀾。畢竟那左耳房與岑西眷的廂房僅僅一墻之隔,這樣近的距離……若是先前的半枝,必然不會這般,只是如今意識到了自己對岑西眷的心思,半枝再做不到無動于衷。
半枝總是覺得自己對岑西眷的喜歡來的太快了些,且毫無道理,眼瞧著就是一廂情愿的下場了,還是一頭扎了進去。明明他那樣可惡,不僅戲弄自己還推了她,有什么好喜歡的,可這些黏在岑西眷身上的心思并不能隨她控制。
半枝很是苦惱不安,但是有時候又會豁然開朗的尋到蛛絲馬跡,或許早在她走街串巷賣帕子,聽到孩童嘴里的才子岑西眷時便喜歡上他了吧。
從前半枝‘認識’的岑西眷是神仙般的人物——人俊、有才、性格好,如今半枝陪伴的岑西眷是個倒霉孩子——腿瘸、脆弱、脾氣臭。
只是半枝從不肯將過去和現在的岑西眷拆開看,更不肯拿來作比較。半枝喜歡的是有才卻不善經商,外表堅不可摧內里柔軟脆弱,瘸腿卻依舊俊朗非凡的岑西眷。
半枝明白,一個人永遠都是既有優點又有缺點的,她喜歡岑西眷,那么就要做到欣賞他優點的同時又包容他的缺點。
半枝視過去的岑西眷為高不可攀的天之驕子,她和世人一同膜拜他,仰慕他;如今的岑西眷則被半枝當做自己惟一的英雄,即使世人嘲笑、厭棄他,她依舊可以頂著眾人的白眼,化作他的青云梯和千里馬,讓他走得再高再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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