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枝瞧了瞧在屏風后頭沐浴的岑西眷,抿了抿唇還是背過身去,小心翼翼的將手中的素白帕子展開。這方帕子沒什么繡花,只是在燈光下細細瞧著便會發現上頭有些暗暗的水波紋,竟是用浮光綢裁的帕子。
這種料子半枝沒用過卻也是知道的,是個稀罕東西,即便是岑家布莊眼下都找不出幾匹。岑西眷雖說有隨身攜帶帕子的習慣卻不會用這樣的料子。半枝蹙著眉,手中帕子翻動之間還隱約有些香味兒,并不是岑西眷身上的味道……更像是脂粉香。
“你在做什么!”
岑西眷不知什么時候洗完了澡,站到了半枝身后。
“啊……”
半枝正瞧著帕子沉思,岑西眷忽的出聲倒是將她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回神,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便被岑西眷扯得身子一晃。
岑西眷瞧見了半枝手中捏著的素白帕子,眼神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下一瞬便冷著臉上前從岑西眷的手中將帕子扯了出來,料子摩擦間讓半枝的指尖生出一抹痛意。
“阿眷,對不起……我收拾衣服瞧見了,這……這帕子你從哪兒得來的呀?我好想沒見過……”
半枝瞧得出岑西眷生氣了,可她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句,畢竟……沒什么畢竟,就是想問,她必須要問。
半枝帶著笑,只是越往后說笑意越勉強,待到說完最后一個字,面上已經沒什么表情了。
“……我房里多得是你沒見過的東西,難道你也要一件件問么?你有這功夫問,我卻沒這功夫回答。”
岑西眷略略一頓,傷人的話便毫不留情的說了出來。一邊說著一邊還將那帕子塞進了懷里,從頭到尾都未看半枝一眼。
“阿眷,你今日是不是去見郁小姐了?”
見岑西眷這反常模樣,半枝無端端便想起那封信來。信上寫了什么郁錦不知道,只是瞧著當時岑西眷看完信后的臉色并不怎么好,現下想來怕是件棘手事了。
“阿眷,你若是有什么事,千萬不要瞞我,無論好壞,我總得與你一起扛著。”
半枝見岑西眷不語,只默默上前挽住他的手臂,仰頭瞧著他。柔柔的目光里含著些心疼和不容拒絕的堅定。
岑西眷很少瞧見半枝這樣堅韌霸道的一面,瞧著小丫頭泛著細碎光芒的杏眼,他只覺得一顆心幾乎化成一灘水,再沒辦法朝她冷臉。
“阿眷,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為難事?又或者是受到了威脅?”
半枝心思敏感,岑西眷這樣明顯的變化,她怎會看不出,只是她并不覺得這一切是因著他與郁錦舊情復燃。倒不是半枝自夸,只是這段時日以來,她曉得岑西眷的為人,也相信他們之間的感情,這般朝三暮四之事,岑西眷做不出來的。既是如此,能迫著岑西眷這般行事的,只能是他遇見難以解決的麻煩。
岑西眷正沉溺于半枝的溫言安慰,只是聽到半枝的這句話,頓時就清醒了過來。就此妥協的心思即刻散了個干干凈凈。
半枝猜的沒錯,岑西眷如此待她就是因為選擇了郁錦給的第三條路。放在從前,胡培這樣的威脅,他必不會看在眼里。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岑家敗落,他又成了個瘸子,如今再對上知縣之子胡培,岑西眷沒有半分勝算,他可以不顧性命,卻不能拖著半枝一同犯險。
岑西眷自是不相信郁錦的承諾,只是她的想法卻是沒錯的。只要他能讓胡培相信他厭棄了半枝,那么胡培便極有可能對半枝失了興趣。至于到底有幾分可能,便在于他能狠心到什么地步了。
岑西眷打定了主意要在胡培動手之前將半枝劃到陰謀之外,方才一時心軟,現下卻是再不能貪戀眼前的片刻甜蜜了。
“我今日的確是去見小錦了……她過得不好……”
岑西眷不再對半枝表現出一副冷淡的樣子,反而拽住了半枝挽在他臂彎處的手,瞧著她的眼神有些慌張無措。顯然是在為郁錦的處境擔憂。
半枝了解岑西眷,所以即使在他身上翻出了來歷不明的女人帕子也依然相信他,岑西眷也同樣了解半枝,只是眼下卻是不得不利用這點了解來讓半枝死心。
果然,半枝聞言身子一僵,岑西眷能明顯感覺到自己掌中的小手忽的攥緊。
“阿眷……郁小姐如今已是胡少夫人了……”
半枝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無力的吐出這么句話來,心中有些希望岑西眷能明白他與郁錦之間難以逾越的天塹。
“我知道!可是胡培待她不好!他竟敢對小錦動手!他竟敢……”
半枝沒想到自己下意識的一句話竟能引得岑西眷這般大的反應,岑西眷忽的將胳膊從半枝手中抽出來,半枝被帶得一踉蹌,堪堪穩住身形后便有些茫然無措。
岑西眷似是沒有注意到半枝面上的寥落之意,只是猶自發泄著對胡培的不滿,大手將桌子拍的哐當作響,連向來冷清的眼里都翻騰著洶涌的恨意。
半枝沒有上前,也沒有說話,只是站在一邊瞧著岑西眷發瘋,像是瞧猴戲似的,水潤的杏眼一眨不眨的極為認真,瞧著瞧著便忍不住笑出聲。
岑西眷還在賣力的演戲,猛然聽見身旁傳來的笑聲,手中的動作一頓,猩紅的眸子忍不住轉向了一旁兀自笑著的半枝。待瞧見了她滿目嘲諷之后,岑西眷只覺得心上被狠剜了一刀,左腳下意識的往前一步就想要將人摟進懷里,只是還沒等他露餡,半枝便主動開口:
“阿眷,那你想要怎么做呢?”
半枝說完,臉上露出了一貫的乖順笑意,好似真的只是在同他討論如何搭救郁錦這個‘苦命’的女人。
“枝枝,我……”
岑西眷自打瞧見半枝委屈至極的模樣就亂了心緒,眼下哪里還能回答半枝的話,無力的張了張嘴也只吞吞吐吐的沒說出個所以然。向來能說會道的岑西眷竟是被半枝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
“阿眷,你是同情她還是愛著她啊?”
半枝也沒有等岑西眷回答的意思,只是定定望著他,又接著拋出一句錐心之語。
岑西眷按在桌上的手猛然收緊,手背上青筋畢露,卻是無話可說。
“阿眷,女子嫁人猶如再生,若是嫁的良人,從前受的苦便也不算什么了,若是嫁的不好,那從前再怎么享福也是白搭,所以我很同情女子所嫁非人,只是……我并不同情郁錦,……阿眷她本該嫁給你的,你是世間少有的良人,可郁錦拋棄了你,在你為她斷腿之后,她拋棄了你!我討厭她,所以事到如今是她咎由自取……”
半枝一字一句說著,像位夫子一樣耐心細致的教導岑西眷,唯恐他重蹈覆轍。明明是溫聲軟語,可岑西眷聽得出字里行間的千鈞情意。
“你閉嘴!……小錦與我一同長大,即使她嫁給了別人,那也是我岑西眷的妹妹!”
岑西眷垂著眼,裝作極其惱怒的模樣沖半枝吼著,實則是不忍去看半枝已有淚意的雙眼。他語氣嚴厲,卻滿滿都是對郁錦的回護之意。
半枝原有多信任岑西眷,現下就有多失望。岑西眷是個值得人信任的人,方方面面都很讓人放心……除了在郁錦一事上。半枝來到岑西眷身邊的第一天就瞧見了岑西眷因著郁錦出嫁而喝得爛醉如泥,現下想起來,他那時醉著說的胡話,句句都在挽留郁錦。如今一句一句都在半枝耳邊回響,將她砸得頭腦昏沉。
半枝早就知道岑西眷對郁錦用情至深,雖說后來岑西眷不止一次的對她表明心意,但半枝潛意識里到底是有些疑慮的。倒不是不相信岑西眷,而是不相信她自己罷了。半枝向來都有自知之明,甚至是有些自卑的。
郁錦是大家閨秀,而她只是個不識字的丫鬟,二人放在一處就是云泥之別。半枝原是不可能和郁錦有任何交集的,可現下因著岑西眷,她竟是生生的被釘在了這般尷尬的境地。半枝曉得她與郁錦之間的差別,本就自卑的心更是被扎得千瘡百孔,但是為著一個岑西眷,她也甘之如飴。
這樣的卑微心思說起來許是有些矯情,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可能也就沒有這樣的煩惱,只緊緊扒著岑西眷就是了,可半枝這樣年紀的小姑娘的的確確是難以忽視心底的自卑。
半枝性子軟和,心思又敏感,說起來也是不適合呆在岑西眷身邊的,只是她又是執拗倔強的,既是喜歡了岑西眷,她便不準備放手了。所以在察覺到岑西眷對她的心思時,她也沒有退縮,只是強壓下心底的惶惑不安,笑著走到了他身邊。
半枝那時想著,即使這樣的時光只有一刻她也滿足了,如今的場面倒也是意料之中了。可即便心中早早有了猜測,真的走到這一步,半枝心中的痛苦卻不會因為早已料到而少上半分。
“果然,偷來的東西是留不住的……”
半枝嘴巴一撇,又些想哭,可到底忍住了,露出個哭笑不得的表情,垂眸呢喃了一句,便不再去看岑西眷。
“時候不早了,少爺早些休息吧,奴婢告退了。”
岑西眷盯著半枝的發頂,心中未必比她好受,二人走到這一步,無異于互相捅刀子。
沉默半晌,半枝終于開口了,普通的幾句話,卻是比任何話都絕情。半枝說完行了禮便退了出去,只留下岑西眷一個人呆呆站在屋內半宿。
這一夜,隔墻而睡的兩個人,誰都沒有合眼。
自打上次二人鬧了矛盾已經過去三個月了。
這段時間以來,滬城又發生了幾件風月軼事,而這幾件事竟都與岑府那位瘸腿公子有關。
只說那位瘸腿公子當初是為了救如今的胡少夫人才落了殘疾,后來郁家同岑府退了親,那位郁小姐才有幸做了胡府的大少奶奶,夫妻二人琴瑟和鳴倒是段佳話,只是哪曉得那瘸了腿的岑西眷竟還不死心,能下地走動了就開始癡纏胡少夫人,讓這對兒恩愛夫妻不堪其擾。
岑西眷倒也沒做多過分的事兒,只是但凡胡少夫人出府就攆在她后頭,不近不遠的跟著,也不上前搭話,若是胡少夫人閉門不出他則在胡府門口轉悠,趕也趕不走,無端端的惡心死人了!
胡府的守門家丁實在看不下去了,便將人圍住打了一頓,剛清凈了沒幾天,岑西眷竟是又來了,如此兩三次還是不見成效。便是衙門的大牢,岑西眷也是被押著去過的,奈何定不了他的罪,關上一天半天的便又被放了出來,整個人就像個狗皮膏藥,甩也甩不掉。
后來還是胡培少爺宅心仁厚,只吩咐了下人護好少夫人便罷,岑西眷若無別的舉動就隨他去了。如此一來,胡培的口碑在這滬地好了不止一點半點,提起他都是一片稱贊之聲。而岑西眷則恰恰相反,不少人都嘲笑他,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便罷了,還是只瘸了腿兒的癩蛤蟆!與此同時,昔日少年天才,如今癡傻瘋癲的傳聞也愈演愈烈。
年關已至,如今正是冷的時候。前幾日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一直到今日都沒有停,好在雪勢不大,沒釀成什么災禍,倒是添了幾分年味兒。
眼下將近正午,天上仍舊飄著小雪。半枝撐著傘在院門口站著,握著傘的手凍得通紅卻沒有絲毫要回屋的意思,只是站門檻外,時不時墊腳瞧著前頭,一雙杏眼隱隱透著焦急之意。
她在等岑西眷。自打三個月前開始,岑西眷的所作所為無一不在消遣半枝對他的愛意,到了如今,半枝已經不再對他抱有任何期望,只是瞧著他那樣瘋癲的模樣,卻也不能狠心丟下他不管。
如今岑夫人不在府中,能照顧岑西眷的只有半枝一個了。就在她同岑西眷決裂之后不久,岑夫人便被娘家弟弟遣人接走了。半枝不知是什么緣由,只曉得這一走怕是要一年多。岑夫人原是想將岑西眷一起帶走的,只是被他以看顧布莊為由拒絕了。半枝想到岑夫人臨走前拉著自己說的一番話便忍不住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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