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煙花在頭頂爆開,點著宮燈的長回廊上,頓時涌出許多這樣的短褐人士。
這些人的年紀都不大,看起來都還只是少年少女,可本該朝氣蓬勃的臉上此刻卻是一片死灰,唯有眼珠子靈活生動,而他們的動作,更像是年邁的老者,被放緩了數倍。
這些人手提著砍刀,拿著繩子,要將他們這兩個外來者捉拿。
穆長寧跟黎梟都沒有再浪費力氣和時間去大殺四方,畢竟這群人的數量雖然居多,但動作遲緩,對他們構成的威脅并不大,他們只需將幾個攔路的除去,另尋生路便可。
手起刀落,熾火劍將面前那個提起砍刀的少年頭顱斬落,沒有意料中的鮮血四濺,甚至對方連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面無表情似乎根本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穆長寧朝地上的頭顱看去,這一眼不由大驚失色。
脖頸切斷處,不見血肉筋骨,只有一層皮包裹著一大片灰黑色的實物,而剛剛從石人陣中出來的他們十分清楚那灰黑色的實物都是什么東西……石人,這些少年少女,竟然都是石人!
是了,他們的裝束都是相同的短褐,但和方才遇見的那些石人又不同,他們好歹還裹著一層薄薄的皮肉,外表上看去和普通人無異。
被斬下的頭顱滾回了少年的身邊,少年將頭顱提起又重新給自己安上,便再一次生龍活虎起來。
穆長寧沒由來地背脊發寒。
這些東西,到底是人,還是石頭!
他們身上沒有靈力波動,并非妖精鬼怪,可他們身上還有生命的氣息,又是實實在在存活著的!
望穿不在,僅憑她的見識認知,如何也想不通其中關竅。
黎梟見此情形亦是大為驚詫,他們天魔宮有尸傀堂,煉制行尸、制造傀儡,每一件優秀成功的產物都能以一敵百,是上陣殺敵時的好幫手。
可再好的行尸,再精致的傀儡,都是受制于人的,它們沒有思想,不能交流,它們的外表再堅韌,也有損壞的時候,絕不會像這些東西,既打不死,也打不殘!
而若說這些皮相石人,比起那些行尸傀儡唯一不足的地方,是他們的反應遲鈍,動作僵硬……
回廊上滿是這種行動遲緩的皮相石人,而回廊邊的房間內,卻是此起彼伏的沉重喘息。隔著一道房門,外面你追我打,里面香艷無邊。
這究竟是個什么鬼地方!
穆長寧一腳踹開一個攔路的皮相石人,黎梟眼看著這些東西越來越多,借著宮燈昏黃的光亮,見到一旁圍欄外隱隱有波光粼粼,似乎是湖……
“再打下去又變回石人陣了。”他搖搖頭,果決道:“跳湖!”
黎梟說完便縱身一躍跳進湖中,穆長寧二話不說立即跟上。湖水冰涼刺骨,激得渾身顫抖,血液都為之一凝。
那些皮相石人都沒有下水來,若他們真是石頭做的,這時便無法鳧水,穆長寧和黎梟同時松了口氣,不敢再停頓,感受著水流的流向,往遠處游去。
兩人的體力都已經所剩無幾,只能相互扶持著,在夜色中艱難前行。
伸手間,穆長寧似乎找到了一塊礁石,她一手抓著礁石,一手拉住黎梟,兩人便靠著這塊礁石稍作休整。
慘白的月光凄凄灑下,湖面水光瀲滟,穆長寧的嘴唇被凍得毫無血色。
她抬頭望了望那輪圓月,秀眉一點點蹙起,“這不對,我們剛剛跳進石井的時候,分明還是正午,才過了這么點時間,為何已經夜間了?”
黎梟深深吐出一口氣,背靠著礁石喘息,“混沌分陰陽,你我來時是在陽面,艷陽高照天,此刻必是到了陰面,這才冷月高懸。”
“那剛剛那些人呢?”她問道:“是人是石,抑或是山精鬼怪?”
黎梟似笑非笑看向她,“本座又如何知曉?”他微微一頓,神色陡然變得陰鷙起來:“還真是被坑慘了,等本座出去后,非把那人給碎尸萬段!”
這說的那人自然是詠梅真人。
穆長寧翻個白眼,“先出去了再說吧……”
這下兩人都有些沉默。
來了這個地方這么久,除了在血池看到的那幾個白袍人外,就只有剛碰上的那些皮相石人和在屋內顛鸞倒鳳的男男女女了。
石人顧著追殺他們,那些男男女女似乎沒有什么神智,而唯一看起來比較正常的白袍人,又沒有再遇上過,更何況,在這個處處充滿詭異的地方,誰又能說那白袍人不會對他們這種外來人士做什么呢?
怎么出去,這問題根本無解。
穆長寧想或許望穿會發現點什么,不過他現在不在這里,凡事都得先靠自己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二人感覺恢復了一點體力,便松開礁石,繼續往前游,他們似乎是從一個湖泊,進入了一條長河,感覺到周圍無人,二人渾身濕漉漉地上了岸。
身體早被凍得沒了知覺,從冰水中出來,再經冷風一吹,寒暑不侵許多年的兩人終于能夠再次體會到,什么叫做數九寒冬。
不遠處有一座石橋,沉重拖沓的腳步聲響起,二人對視一眼,俱都躲到了橋洞中,他們清晰地感覺到,這些腳步聲,如何在頭頂顫動。
那是石人在巡夜……
等到這輪巡夜人離開,兩人又等了一會兒,雙雙對視一眼,還是決定上去看看。
然而等他們一落地,視線所及之處,卻是一角白色衣袍
穆長寧心中“咯噔”了一下,緩緩抬頭,果然看見一個白袍人靜靜站在原地,悄無聲息。
“主人要見你們。”毫無起伏波瀾的聲音,一如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
那白袍人口中的主人,應該就是這個地方的最高領袖了,這一段時間遇上的詭異事太多,他們也想知道這處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何況他們現在的體力精力都到了強弩之末的地步,再接著死撐下去,結果未必會好到哪里去。
這個白袍人,顯然和那房內的男男女女不同,他的神智十分清醒,而跟那些皮相石人也不同,他有血有肉,動作敏捷,面部也不僵硬,只是這白袍人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他的身上沒有半點活人生息。
白袍人將他們引入了一間樓閣。
“主人在里面。”他看了他們一眼,恭敬說道,那語氣中,還帶著點點敬畏,可他看他們的眼神,又充斥著零碎的微光。
穆長寧心中突然有種怪異的感覺,點點頭道:“多謝。”
“謝?”白袍人微愣,木訥的眼睛微亮,搖搖頭很是激動的模樣:“不謝,不謝。”
黎梟抽抽嘴角,沒耐心繼續耗下去,率先走進那間樓閣,穆長寧怪異地回身望了眼那白袍人,也往里走去。
屋內是奢華至極的裝飾,琉璃宮燈將整個屋子照得燈火通明,可再美觀的房子,因為沒有人氣,還是顯得幽冷空蕩。
沿著階梯一路爬到最高層,燈火闌珊的地方,一個紅衣少女朝他們望過來。少女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模樣,面容嬌美可人,臉色卻是一種病態的蒼白。與方才的白袍人一樣,少女身上也沒有人息。
“你們是從外面的世界來的,你們不是這里的人。”少女看著他們,說的很是肯定。她的神情算得上平靜,輕輕嘆息道:“這個地方,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人來過了……”
那一聲聽上去真像個飽經滄桑的老者,帶著一種死寂和絕望。
黎梟不關心這破地方有多久沒人來過了,他只關心究竟要怎么出去!
“姑娘,我二人無意闖進此地,多有打擾,還望海涵,只要姑娘將離開的方法告訴我們,我們一定走得遠遠的,不會對任何人透露有關此地的只言片語。”黎梟誠懇說道。
對于他來說,能這樣放低姿態已經很難得了,這里不是修真界,更不是天魔宮,在這里,沒人會買他們的賬,識時務者為俊杰,黎梟從來都很懂這一點。
少女的目光悠遠,淡淡落在黎梟身上。她扯著嘴角輕輕笑了笑,“若能出去,我何必還要留下來?”
黎梟頓時一愣,緊緊抿著唇:“什么意思?”
“你們難道以為,我是這里土生土長的人嗎?”少女噗嗤一笑,“和你們一樣,我也只是因為一場意外進了這里。萬載的光陰,不也照樣沒能擺脫?”
萬載!
穆長寧和黎梟紛紛大吃一驚。
這世上,除了化神修士,誰還能活上萬載!這個少女,她,她……
少女吃吃地笑,一雙滄桑沉靜的眸子里露出幾絲波動,“你們都是修士,應該知道此地充斥著混沌之氣,若我真是化神,不待反應過來,只怕當場便被這混沌之氣絞殺了。”
既然并非化神,她又如何有這般綿長的壽命?
“想聽聽這里的故事嗎?”少女微微一笑
到了此時,他們根本沒有其他多余的選擇。
三人對面而坐。
少女名叫阿柯,萬年前的一場動.亂,讓身為金丹修士的她,和一眾仆從來到了這片地域,混沌之氣對他們的身體進行了全方位的摧殘,如穆長寧和黎梟一樣,他們立即選擇了封閉修為,如普通凡人一般生活。
可是既然曾經體會過了身為修士的不凡,誰又甘愿重新歸于平淡?尤其阿柯也是個天賦異稟的驚世之才。
“前一百年,我發了瘋地尋找出去的方法,后一百年,我做夢都幻想著如何才能回去,再后來,我想,有生之年能再回去看看,也是好的,最后的最后,我認清了現實,不再去做這些無用功……”
阿柯無悲無喜,緩緩敘述這個故事,黎梟卻聽得臉色越來越黑。
不能出去?難道說他這一輩子都只能困死在這里?
穆長寧的心情也有些沉重,但同時,她還有滿腹的疑惑,“前輩既只是金丹,為何萬年過去了,如今依舊壽元未盡?還有這個地方……”
阿柯平靜地望向他們:“這里是不死城,是我一手創建的城池,至于我為何還活著,那是因為,我如今是不死人啊。”
她嫣然一笑,笑容卻充滿了寂寞蕭索。
不死城?不死人?
穆長寧與黎梟面面相覷,黎梟問道:“什么是不死人?”
“你們是從神仙居過來的,一路走來難道都沒有發現嗎?追著你們的那些人,不死不滅,長生長存,這就是不死人。”
不死不滅?
穆長寧想到了那些石人,確實怎么打都打不死,也打不壞,可那些皮相石人,和阿柯又不一樣。
阿柯緩緩搖頭,“那一些都是失敗品,包括天上居里的那些人,各個都是失敗品,真正的不死人,是跟我、還有穿著白袍的那一些一樣的。”
穆長寧突然有種不大好的預感,阿柯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詭異的笑,“你們從圣池一路走過來,想必也見證了血祭圣洗吧?不死城的男男女女,在年滿十五歲的時候,都要進行圣洗,圣洗成功了,就能變成與我一樣的不死人,擁有無盡的壽命,而失敗者,只有兩種結果……”
“石化,或者,變成癡兒。”穆長寧接道。
“不錯。”阿柯的眼中閃過了一絲贊賞,“圣洗是從神魂到肉.體的蛻變,那些癡兒,在神魂淬洗時便已經淘汰了,他們的作用只剩孕育后代,為不死城增添新鮮血液,而那些石人,完成了神魂的洗練,肉.體淬煉這關卻沒能闖過,從內而外慢慢石化,也就只能成為不死城的守城人了。”
穆長寧覺得背脊陣陣地發寒,那些石人,還有那些沒有神智只顧歡好的男男女女,竟然都只是實驗的失敗品!將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一遍一遍不厭其煩,這人簡直是心理變.態!
黎梟倒是能理解阿柯這種舉動,他若研究出一種新毒物,也會在無數人身上檢驗成效的,阿柯跟他一樣,都是某種程度上的狂人。
看著面前二人迥異的反應,阿柯渾不在意,“長生,不好嗎?”
她緩緩站起身,端起桌上一只杯盞,輕輕抿了一口,鮮艷的液體染紅她蒼白的唇,阿柯低低地笑,“陪我長生,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