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或有故人在

花三這一昏睡,睡足了三日,再睜眼時候,先見著花黍離一臉擔憂,而后又驚又喜看她從迷蒙轉清醒,才再見著房內還有其他人。

屏風已經撤了,花三小小房內床前地下跪了十余人,將她這小間擠滿了,都要溢出到廳子去。

花三看著那一顆顆烏黑黑的頭頂,認出了已經花了白頭的苗老藥,腦袋比普通人大一圈的花田,以及此前見過的扎了兩個小髻的冬苗,其余的都是不太認識的頭頂。

聽見花黍離小心且低聲喚了她一聲,那一顆顆頭頂紛紛抬起來變成了清晰面龐,有驚喜也有驚懼,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氣地看著她,仿佛是劫后余生。

花三剛自混沌中清醒,腦子仍舊有些不清楚,環顧了一圈房內各人,看那花了白頭的果然是苗老藥,大腦袋的果然是花田,扎著兩個小髻哭得雙眼通紅的果然是冬苗,其他的陌生的頭果然也是不認得的陌生人,多是莊奴莊仆的,腦子里的不清楚帶得雙眼迷迷蒙蒙,不知道這是發生了何事,這些人在她床前跪了一地是怎么個意思,莫不是以為她要死了先行個喪么?

花黍離大概是招了苗老藥近前,苗老藥拖著腳鐐激動跪行至花三床前,粗糙的雙指扒開花三眼皮看了看,又搭在花三腕間細細把了一陣,再小心掀開花三衣服快速查看了一眼她心腹的傷,將被子蓋好花三胸腹,才栽欣喜與花黍離道:“也是因禍得福,昏睡這三日,加上房里重新焚的藥香及花主硬灌下去的藥湯,三姑娘傷勢好轉了許多,算是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回來了。”

花三其實聽不太清晰苗老藥與花黍離講了些什么,怔怔看著苗老藥滿是皺紋又有許多斑點的側臉,盡力偏頭又看到苗老藥腳上的鐐銬。鐐銬是寒鐵做的,尋常刀刃切不斷,重有十五六斤,在苗老藥腳上扣了這么幾年,將苗老藥腳腕都磨出了一層厚厚老繭。

花三看著那鐐銬,再看苗老藥那在這幾年迅速老了的臉,鼻尖一酸,哽在喉間的“藥叔”尚未出口,苗老藥一只粗糙老手突然附上她額頭,寬厚手掌恰好將她眉眼遮住了,并正正擋住了她眼底的淚,欣喜道:“也無發熱了,大概過兩日就能下床走動了。”

手拿開時候,恰恰將她眼底將要流出的淚抹干了,并借著起身取藥的一瞬,靠近她耳旁輕聲落下三個字:“有湘民。”

湘民?

湘地余孽?

花三聽聞,心底一震,因苗老藥帶起的滿心心疼迅疾平復下來,面上不動聲色,順從吞了苗老藥遞過來的藥丸,依著苗老藥的吩咐含在舌下慢慢化,眼角余光打量了地上眾人一番,有些惶惶然。

苗老藥是本就是湘地的大夫,多年行走湘地,認得的湘民不少,他既與她說了有湘民,必是認出了房中有故人。

只是房中這跪了一地的看著都是五莊里的人,雖是有些新鮮的面孔,是自五寨里新近招入莊的莊奴莊仆,但五莊選奴仆從來謹慎,只從世代居住在五寨里的人家里招,所選的人向來忠心不二,五寨也鮮少有外遷進來的人,按理說該不會有外人有機會混在其中才對。

可苗老藥認出了,就必是真的事。

花三從未有過懷疑苗老藥的時候,他幾次三番從鬼門關將她拉出來,從未害過她,他與她之間的交情也絕非是湘地故交及普通醫患這樣簡單。

那一頭執殺冥才在沒水湖上死了,這一廂五莊內便有了湘民混在其中,還在她此刻房內,是來取她的命,還是來要她的斷風?

花三半垂眼,掩住了眼底的驚惶,還不敢細想,花黍離握了她一手,湊近到她身旁坐,仔細打量她蒼白面目,低聲問著:“可有哪處不舒服?”

花三實在是不習慣花黍離這樣的親昵,被握著的手不自然動了一動,想將手自那只溫熱手掌中抽離,卻叫花黍離捉更緊。

看花黍離雙目血絲滿布,焦心憔悴的模樣,想來也是守了她許久,便不好再忤逆,任他握著。又因舌下藥丸未化,也不好啟口出聲,便搖了一搖頭。

花黍離還要再問她什么,忽然聽得門外頭有個女聲一路高聲行近,尖聲嚷著:“醒了也不告訴我!醒了也不告訴我!還叫這么多人跪在房里做什么?!叫這些污濁氣擾了三主么?!你們這些殺千刀的,平日里照顧三主本就是我一個人的事兒,我一個人顧著她的時候哪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可好了,讓我到廚房里去煎藥!哼!去煎藥!我去之前是怎么交代那些新來的?!說要她們可小心仔細看顧著,傷重比不得平時,吃的用的聞的都要留心!這可好這可好!叫人在你們眼皮底下下了毒!這才回來幾天啊?!殺千刀的!就該把你們放油鍋里頭炸了,炸酥了取出來剁了,剁碎了喂卒山上的野狗子去!還跪在這兒擋路做什么?!起開!我給三主擦手擦臉!你們這殺千刀了,血污了臉面也不會打個暖水給三主洗洗,留著你們做什么?!該將你們投到歸南河里頭去,我聽說歸南河里的水鬼專收你們這樣沒心沒肺的!叫水鬼收了你們去做妻做妾,叫你們在歸南河底日日受盡煎熬永世不得翻身!哼!殺千刀的!”

花三看著那聲的主人端著一銅盆熱水,一路風風火火用腿腳和肥胖身子擠開跪著的一眾人,連花田都被她踹倒在地,行近她床邊,胖軟的雙頰因憤怒酡紅,一疊聲罵著粗鄙的臟話。

花黍離原本聽著這高聲喧嘩惱怒站了起來,一只手仍牽著花三的手,尚未來得及呵斥,見著那聲的主人進到房中并接連遞了他幾枚白眼,氣勢莫名矮了下來,低咳了兩聲,放開了花三的手,退到了床尾那處站著。

那仍兀自高聲咒罵的人將一盆水重重落在架上,“哐”的好大一聲響,將盆中熱水震得搖晃不止,微灑出來打濕了地面,嘴里高聲罵著的話未停,用力擰了布巾,狠力到雙手指關節都泛了白,但最后落在花三面上擦拭的胖胖手卻是輕慢且柔的。

花三瞪著她,突然覺得好笑,并且笑出聲。

那聲的主人見她如此,森森橫了她一眼,厲聲罵道:“你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