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蜈蚣腿修士的描述,九轉蓮池出現在冰晶森林的北部,彼時,人族與妖族的爭斗正好集中在冰晶森林北部。
隨著雙方戰斗加劇,當時真真是風翻霧卷,天崩地裂。
便在戰斗至為劇烈的時候,一個不知究竟有多深的天坑隨著地動的發生而驟然出現了。
天搖地動間,那天坑中陡然傳出無數道深深的吸力。
人妖兩族高手盡皆被吸入天坑之中!
蜈蚣腿修士顫聲道:“我們在天坑中身不由己地下墜,我等尋常化神無法抵抗那吸力,當時帶隊的杜將軍也無法抵抗那吸力!妖族眾妖,亦同樣如此……”
蜈蚣腿修士在講述當時戰況,其余中蠱修士則紛紛被杏枝捆綁。
先前的動亂已經被控制住了,戰后清點,在場的醫修們重傷了三個,輕傷四個,還有一個卻是在方才的異形蠱暴動中,當場身死了!
蜈蚣腿修士的語氣仍然帶著余悸,聽他說話的其余眾人也同樣是心有余悸。
但身處鎮妖城,在場修士們卻顯然又都是習慣于面對各種變故的。
場面被控制住后,大家就在虞將軍的指揮下開始緊急處理傷情,宋辭晚則被分配到繼續處理那些中蠱修士。
很顯然,被蠱蟲寄生的修士都是失去理智的,他們的行為被蠱蟲控制,如果不趕快為他們解蠱,誰也說不準他們是不是會在接下來的某一刻繼續暴動。
至于死去的那名醫修,那是因為被一名中蠱修士吞入了腹中,這才當場身死——
也不是誰都有虞文旭那樣的本領,能夠在被蟲子吞噬后,又重新完好無損跳出來的。
被蟲子吞走的那名醫修,在宋辭晚打爆蟲子,捆住中蠱修士后,從蟲軀中骨碌碌地滾了出來。
滾出來時,他全身血肉已經消失大半,五臟六腑全被掏空,整個人氣息全無,死狀凄慘,已是沒救了。
誰也救不了他,宋辭晚也不行。
死者并不是孤家寡人,他還有一個師妹,他是練氣期,他的師妹也是練氣期。
就在蜈蚣腿修士講述著自己等人在九轉蓮池的種種經歷時,死者的師妹,那個名叫鐘淑婷的女醫修則取出一具五百年楠木的棺材,在為自己的師兄收殮尸身。
她一邊輕緩地動作著,一邊無聲垂淚。
沒有人對她隨身攜帶棺材的舉動感到奇怪,在鎮妖城生存的修士們,都習慣了隨身攜帶幾具棺材。
或是為親友收尸,或是為自己收尸。
能夠有尸可收的,甚至都算是一種幸運,還有許許多多的修行者,不知哪一刻身死魂消,連個遺骨都留不下。
千百年后,亦不會有人記住他們。
或許史書會記載,四大妖關臨妖而建,多年來雙方征伐。妖族入侵之心時刻不死,人族志士亦是前赴后繼,爭斗中犧牲無數……
但那些大而概之的語言,記不下每一個修行者從生到死的一切。
簡單幾句“犧牲無數”,又怎么可能記錄下那些跳躍在時空長河每一滴浪花上的容顏?
大勢流轉,模糊了太多相似的面孔。
最終,一切跌宕起伏,又都隨浪濤滾滾而去。
宋辭晚處理中蠱修士們的手段基本一致,都是先用五行晶珠打破對方丹田防御,再施展偷天換日術,以祛邪符將對方丹田中的蠱蟲換取出來。
但這套流程雖然看起來流暢高妙,其中卻也難免要遇到一些問題。
最大的問題是,被杏枝捆綁的這一批修士在經歷過先前的蠱蟲暴動后,他們的蟲化狀況比之先前的蜈蚣腿修士,實則是要嚴重太多了!
其中最嚴重的蟲化,則是先前整條手臂化作蟲首,而后以蟲首吞噬鐘淑婷師兄的那一個——
當時,這修士的手臂便被宋辭晚斬斷了。
也是斬斷了他的手臂,鐘淑婷師兄的尸身才從蟲軀中滾落出來。
手臂被斬斷以后,這名修士當時便發出尖銳嘶鳴,而后,他的額頭上生出兩根甲蟲觸須,他的眼睛變成了蟲類復眼……
再后來,即便是杏枝將他捆綁住了,他也是依然是瞪著冰冷的眼睛,扭動著蟲軀在杏枝的捆綁下不停掙扎。
他已經完全喪失人性了,很難說他此時究竟是他,還是它?
是人,還是蟲?
宋辭晚處理到這位時,虞文旭說了句:“斬了罷,此人已經無救。”
就在虞將軍話音說出的這一刻,蜈蚣腿修士忽而悲痛道了聲:“王兄!”
虞文旭問:“你認識他?”
蜈蚣腿修士低聲道:“虞將軍,王兄出身天羅宗,乃是天羅宗上云峰弟子,此番隨杜將軍征戰冰晶森林,我等亦曾齊心協力殺妖滅邪,大家自然都是相熟的。”
虞文旭聽著他的話語,一時便有些無言。
是的,既然都是同一戰場上退下來的同袍,相互之間熟識又有什么奇怪呢?
發生在風霧平原上的戰爭,雖然說是戰爭,但由于人妖兩族雙方都在克制,因而實際上那些戰爭又都是零散的、不成規模的——
還是那句話,在大戰場上,萬人以下的戰爭都被稱作不成規模。
那甚至都不叫戰爭,那叫小范圍沖突!
如今,人妖兩族之間摩擦加劇,前線狀況危急,指的也只是小范圍沖突增多。
但大戰,仍然沒有。
雙方還是在克制,只等某一刻,或許誰都無法再忍……那么,會發生什么呢?
虞文旭忽然又問蜈蚣腿修士:“你說的杜將軍,是哪個杜將軍?”
蜈蚣腿修士被岔開話題,愣了一下后回答道:“杜將軍,是杜星橫,是凌武宗杜星橫。”
杜星橫!
這個名字閃耀響亮,十五年來高掛萬靈天驕榜,即便最近由于宋昭與魯鐘這兩位絕代天驕的橫空出世而名次后移,但她也依舊占據著萬靈天驕榜第六的位置!
對于絕大多數修士而言,別說是天驕榜第六了,只要能夠登上天驕榜,那就是頂尖的、足夠令人仰望的天才。
又何況,是榜單前十以內的天驕?
場中,頓時就響起了一陣陣輕輕的吸氣聲。
有幾人就算傷勢嚴重,正在被其他醫修治療,這個時候亦不由得將目光投向蜈蚣腿修士。
卻見虞文旭的神色忽而微微一沉,聲音嚴肅道:“伍延鈞,你可知,身入鎮妖關,便是真仙武圣亦將受朝廷軍令?我西風軍中,只有西風軍將士,不論出身,不論派別!
你之所言,王某出身天羅宗如何?杜星橫出自凌武宗又如何?”
伍延鈞——
對的,蜈蚣腿修士的名字叫做伍延鈞。
虞文旭聲音逼人,伍延鈞也是堂堂化神,此刻在虞文旭的一聲聲喝問之下,卻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虞文旭上前移步,層層逼近。
他的聲音其實不大,卻恍然似有浪濤轟鳴,鋪天蓋地,攝人心魄:“你口口聲聲王某出身天羅宗,你欲待如何?你聞他氣息,他已非人,而化成了蠱蟲!
你要如何?你要本將軍收回誅殺令不成?只因他王某是天羅宗弟子,便要區別對待?網開一面?”
虞文旭前進,伍延鈞便后退。
伍延鈞其實并沒有明確說過任何一句要為王某求饒的話,但他方才提到天羅宗以及上云峰,卻實實在在、的的確確是有求饒之意。
又或許,他其實不是在求饒。
他提到王某出身上云峰,又提到杜星橫出身凌武宗,其實是想告訴虞文旭,他們這一支……在九轉蓮池遇蠱中蠱的隊伍,全部都是由宗門核心弟子組成!
杜星橫是凌武宗真傳,王某是天羅宗真傳,他伍延鈞,亦同樣是一百零八上宗之瑯月宗真傳。
若非是大宗真傳,一般人物又怎么可能入得了杜星橫的隊伍?
若非是大宗真傳,他們這一支隊伍中又怎么可能清一色的不是化神就是先天三轉?
別看到了鎮妖城,化神期好似不值錢的樣子,其實不這樣的。
即便是在鎮妖城又或是在鎮妖關,也不可能人人化神,又或是人人先天三轉。
西風軍中,絕大多數軍士也都是練氣期或者先天二轉。
練氣與先天二轉,才是修行者中的主流,化神與先天三轉都不是那么好達到的。
伍延鈞想說:大宗真傳,縱是身染邪毒,化作蠱蟲,亦不當由外人隨意處死,而應該是要將其交付宗門,由宗門處置才是!
但在虞文旭的一句句逼問之下,這一段話伍延鈞將其反復放在嘴邊咀嚼,卻硬是無法真正吐口。
他不敢說,他怕一旦說出,虞文旭再來一句:是宗法強于軍令不成?
又或者:是宗門規矩強于朝廷律法不成?
伍延鈞心驚了,膽怯了。
虞文旭一步步逼近,伍延鈞則一步步后退,一直退了將近十步之后,他才終于挺直腰背,大聲回道:“虞將軍,在下何曾要求虞將軍區別對待?只是王兄雖然中蠱,卻并非便一定無救!
王兄中蠱,亦非王兄所愿。王兄今日化此慘狀,亦是受蠱蟲所害!王兄乃是受害者,將軍刀下,亡魂還少么?將軍今日又何必非要再將王兄祭刀?
王兄或許還有救……”
最后這一句“王兄或許還有救”,伍延鈞是喊出來的。
但他的話音尚且未落,虞文旭卻忽然身形一閃,回身便是一刀。
他的刀光并不華麗,卻有一種樸實的凌厲。
樸實到令人心悸,樸實到就在這一刀劈出時,四周所有人都只覺得天地亦仿佛是在這一刻寂靜了。
伍延鈞的喊話陡然消聲,像是忽然就飄散在了遙遠的時空中。
最后,那刀光落下,虞文旭收刀入鞘。
雪亮的刀身歸入了鞘中,后方,被杏枝捆綁的王兄則被一劈兩半。
兩截蟲軀掉落在地,發出尖銳的嘯叫——
是的,虞文旭這一刀斬殺的是王兄,但掉落在地上的殘軀卻不是人的殘軀,而是完完全全、蟲的殘軀!
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那蟲子都被虞文旭的刀一劈兩半了,落到地上居然還未完全死去。
竟然還有余力嘯叫彈動,而蟲子的嘯叫聲又惹得被杏枝捆綁的其余中蠱修士越發暴動起來。
人群中便有個醫修驚呼道:“不好,這蠱蟲的叫聲會加速中蠱人的蟲化速度,快殺死它!”
虞文旭立刻按住腰間刀柄,正要再出一刀。
站在旁邊的宋辭晚動作更快,她抬手投出一顆火行晶珠,而后熾炎術一動。
一蓬火焰在兩截蟲軀上同時生起,殘蟲的嘯叫便在這火光中逐漸微弱。
“啊啊啊……”嘯叫終至于無。
最后,兩截殘蟲被燒成了焦灰。
宋辭晚揮袖掃過,焦灰被她光明正大地收入了天地秤中。
天地秤顯示:尸灰,被古神蟲族神力侵染過的異形蠱尸灰,五兩六錢,可抵賣。
果然正如虞文旭所言,王兄已經非人,他完全被蠱蟲侵蝕了,變成了一只完整的異形蠱。
有天地秤作證,虞將軍所言不假!
伍延鈞只是勝在比王兄更加幸運些,他被蠱蟲侵蝕的程度最輕,一開始就被宋辭晚救了。
場中風吹過,伍延鈞失去了聲音。
他自然看不到天地秤的存在,也更不可能看到天地秤關于王兄尸灰的解說,當然,宋辭晚也不可能將這一切告訴伍延鈞。
但身為化神修士,對于人與蟲的界限,伍延鈞其實也不是全無感應。
他感覺到了,死亡時,王兄的確已經不能再被稱之為人了。
伍延鈞失魂落魄,他找回了自己失去的聲音,喉間卻是滾動著一句:“沒有宗門鑒殺令,方才王兄死時竟沒有宗門鑒殺令,王兄原來早死了……”
這段話聽起來很奇怪,其實意思很明確。
大宗大宗真傳弟子,一般身上都會自帶宗門印記,這印記雖然由于宗門的不同而各有不同的呈現方式,但它們又被統稱為鑒殺令。
殺死大宗真傳,是會被鑒殺令纏上的。
一旦打上鑒殺令的印記,便是天涯海角,兇手亦休想逃脫!
可是王兄沒有鑒殺令……
伍延鈞渾身冷汗,不知何時汗濕重衣,他又踉蹌著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