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唐

第十章 釜底抽薪

盛夏時節,大熱煊赫。

長安顯得格外平靜,甚至帶著些許惶恐:突厥人要來了!

對于長安人而言,突厥人給他們帶來的絕不是什么美好回憶。相反,每一次到來,都代表著血腥而殘忍的殺戮。自有晉以來,五胡亂華引發的慘烈動蕩,人們至今記憶擾新。直至隋朝建立,隋文帝數次對突厥用兵,分化強攻,終于將突厥削弱。

不過,也僅僅是削弱而已!

甚至包括李淵在內,對突厥也有隱隱的畏懼。

他可以毫不擾豫的對李藝鎮丅壓,可以很強硬的向江南宣戰,但面對突厥,終究還是有些底氣不足。

特別是自始畢可汗繼承王位以后,一改啟民可汗的軟弱,使突厥日益強硬。

其實,啟民可汗真的軟弱嗎?

雖然所有人都這么認為,但在一些人眼中,啟民可汗絕對是一個能夠忍辱負重的梟雄。

沒錯,啟民可汗對隋文帝稱臣,對隋煬帝稱臣,并且一直以依附著的姿態,唯唯諾諾。可如果沒有啟民可汗的這番軟弱,突厥恐怕早就被隋文帝滅族!要知道,自有隋以來,隋文帝對突厥的戰爭,幾乎未有失利。先有高穎楊素達奚長儒這些名將,后有長孫晟于仲文,包括裴世矩等一干能臣的分化打擊,使得突厥岌岌可危。

無奈之下,啟民可汗俯首稱臣,為突厥人贏得了喘息的時間。

當中原大亂開始,突厥人即開始蠢蠢欲動。

歷經阿史那咄吉和阿史那俟利弗兩代可汗的苦心經營,至阿史那咄苾繼承可汗位以來,突厥似又恢復當年的興盛。李淵如何能夠不懼?那數十萬控弦之士,絕非烏合之眾可比。雖然李淵也是身經百戰,但面對突厥的威脅,還是有些畏懼。

此次前來長安的使者,名叫阿史那杜爾,是處羅可汗,阿史那俟利弗的次子。

至于他來長安的目的,也非常清楚。

就是要協助蕭隋,逼迫李淵簽訂議和書……

對突厥而言,一個混亂的中原,遠比一個統一的中原好對付。李淵早期與突厥關系密切,但隨著李淵定鼎關中,特別是在消滅了劉武周,擊潰竇建德,收復洛陽后,對突厥的態度,也隨之發生了變化。雖然并沒有與突厥開戰,可這態度,卻變得日蓋強硬。

這也使得阿史那咄苾在登基之初,產生了巨大的壓力。

處羅可汗死后,阿史那咄苾是經過一番爭斗,才坐上了突厥可汗的位子。這過程并不輕松,充滿了血腥和殺戮。而成為可汗以后,阿史那咄苾也需要足夠的時間,來梳理草原上各方勢力。這需要時間!可他又不愿意看著李淵就此做大。

隋文帝前車之鑒,擾歷歷在目,使得頡利可汗不得不小心謹慎。

而就在這時,蕭太后的使者抵達草原,請求與突厥結盟。

頡利可汗喜出望外,正打瞌睡呢,就有人送上枕頭。于公,蕭隋的存在可以使中原保持南北分裂的狀態,于突厥大有益處;于私,義成公主是隋室公主,同時也是阿史那咄苾的可敦。所以蕭隋從某種程度上,也是頡利可汗的親戚,自然師出有名。

于是乎,長安城內流言四起。

蕭隋與突厥結盟的消息,很快就流傳開來。

本以為,這戰亂已經結束……可現在看來,戰爭還遠遠沒有結束,甚至有可能剛開始而已。

李淵,將何去何從?

李言慶密怕的關注著突厥使者的動向,同時也在頭疼。

“養真,這樣子下去,可是不行啊!”

長孫無忌苦笑著說道:“那尉遲家的三個小子,整日里帶著人在王府周圍游蕩。

昨天,又有兩個家人出去采買,被人打昏過去,扒光了衣服,仍在鬧市。

如今咱河南王府,已經成了長安城里的笑話……長此以往下去,于你聲名不利。”

李言慶陰著臉,點頭表示知道。

一個月的時間,這已經是第八次了……

如今,河南王府的家臣都不敢單獨出門,否則就會被人襲擊。

長安縣似乎也置身事外,遲遲不肯破案。其實,兇手的身份很清楚,就是尉遲恭的三個小子帶著一幫子家臣尋事。李言慶派人向天策府質詢,卻不想李世民正好不在長安,奉旨前往玉華山,為李淵著手營建行宮……李世民不在,天策府其他人,自然不會出面阻止。王通嘛,身份不夠;劉文靜顯然是幫著尉遲寶林等人,李靖呢,也不在長安,這天策府任由著尉遲寶林等人,在王府周圍生事。

若李言慶出手,自然輕而易舉可以解決。

但問題是,他堂堂一個王爺出手的話,勢必會被人稱作以大欺小。

畢竟,尉遲寶林等人做的很巧妙。打得全都是普通下人,但凡在王府中有品秩的,他們絕不招惹。并且沒有鬧出人命,長安縣也奈何不得尉遲寶林這些家伙。

不過是打傷人而已,最多治個尋釁鬧事之罪。

李淵入長安后,定十二律,尋釁鬧事根本算不得什么。

最多抓住人打一頓……可尉遲寶林手下,可不缺人。找幾個人出面認罪,長安縣也無可奈何。

只是,這時間長了,對李言慶的聲名,可不太好……

長孫無忌罵道:“也不知道是哪個混蛋出的這餿主意,這幫混小子鬧下去的話,河南王府快要成了長安人的笑柄……他娘的,偏偏是一幫小子,咱們還動不得!”

“四哥,你又說粗口,改日我告訴娘親。”

長孫無垢抱著李周,忍不住開口責備道:“虎頭將來若是學壞,一定是你的罪過。”

“我以后注意,以后注意!”

長孫無忌是真怕這個小妹,或者說,是發自肺腑的疼愛。

連忙賠笑告罪,這才使無垢放過他。

朵朵怒道:“這群小崽子好不知趣,要不然我去教訓他們一頓,看他們日后還敢囂張?”

“朵朵,坐下!”

言慶溫言道:“你如今身份不同,豈能再隨意喊打喊殺?

你若出手,勢必會落人口舌。雖說算不得什么,可終究是個麻煩……再說了,一幫小孩子就讓你出手,豈不是太落了你的身份?此事,我已有主意,你莫再插手。”

“你能有什么主欺……”

李言慶問道:“令文如今怎樣?”

“什么怎樣?”

“這已經跟你學了三年,不知道這功夫練得如何了?”

“令文啊……年初時已經筑基完成,如今正隨我學劍……你要是不提起這件事,我險些忘記。薛禮和宋令文的降龍功已登堂入室,接下來學什么,你得有個章程才是。

薛禮天生神力,這些年修煉降龍功,氣血極為強盛。

宋令文這孩子嘛,練功晚了一點,恐怕無法繼續修煉降龍功。不過在來長安之前,他跟大黑子修煉混元球,倒也小有成就。只是這孩子性子好靜,隨老薛家的人,好讀書識字。降龍功越往后越暴烈,恐怕不合他的性子,你也要早作安排。”

如今,薛禮已經十歲了!

而宋令文剛過十六,也算是小大人一個。

李言慶想了想,“既然如此,讓薛禮繼續隨你練功。

令文那邊嘛……無忌,明天你準備一張告身,讓小宋先隨你身邊做事,你看怎樣?”

長孫無忌笑了笑,“王爺怎么吩咐,就怎么辦,我這邊沒有意見。”

其實,無忌心里也清楚。

讓宋令文到他身邊,還有另外一個用處。

天曉得那幫混小子有沒有輕重,萬一那天走了火,襲擊長孫無忌的話,問題可就變得嚴重了!

到那時候,李言慶勢必會親自出手。

而作為天策府上將子弟,李世民容忍了李言慶殺死尉遲恭,斷然不會允許李言慶對付尉遲寶林等人。那樣一來,河南王府與天策府之間的矛盾,勢必增大。

從目前而言,李言慶還不好和天策府徹底反目。

“王爺,你不是說有法子嗎?可說了半天,究竟是什么法子?”

朵朵疑惑的看著李言慶問道。

在私下里,她還是稱呼言慶做‘小妖’,但在場面上,她和無垢,都是用正式稱呼。

出身前朝皇族,朵朵也分得清楚輕重。

什么時候什么稱呼,拿捏的恰到好處。

李言慶一笑,“我不是已經說過了?”

“你什么時候說了?”

朵朵茫然不解,可旁邊的長孫無垢,卻聽明白了。

“朵朵姐姐,王爺剛才不是說了嗎?王爺不能出手對付那幫混小子,可是令文和薛禮,卻可以對付他們……嘻嘻,反正都是小孩子,打傷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小孩子的事情,就讓小孩子來解決……不過,小孩子不知輕重,可別鬧出岔子。”

讓薛禮和宋令文出面?

朵朵不禁愕然……

長孫無忌撫掌大笑,“好主意!他們用小孩子來找麻煩,咱們就用小孩子打回去。

孩子家的事情,大人就別插手了……只是王爺要做好準備,給這些孩子擦屁股。”

“哥,干嘛說的這么難聽?”無垢嗅怪道。

長孫,無忌又是一番點頭哈腰的認錯,李言慶卻在一旁,笑而不語。

“三寶!”

“喏!”

“去告訴盧,讓他把薛禮和宋令文找來。”

數日前,盧帶著十幾個太監,隨馬三寶一同抵達長安。

李言慶封馬三寶為長史,協助長孫無忌,處理府中的大小事情。而盧等人,則被安排進了王府,并迅速在內府局報備,獲得相應的身份。盧出身范陽盧氏,并且由范陽盧氏出面擔保,身家清白……至于他過去的經歷,隨著恢復祖姓而被抹去。在隋朝時,盧叫張。由于常年在宮中做事,認得他的人并不多。

整個長安城,知道盧就是張的人,不會超過五人。

除了盧氏自家的子弟以外,就只有王世充認得。不過,王世充現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正自顧不暇。獨孤武都之子,昔年長安四小霸王之一的獨孤修,整日琢磨著為父報仇,正想法設法的尋王世充不是。這獨孤修,出身獨孤世家。算起來,還是李淵的親戚……李淵的母親,是獨孤信的女兒。王世充又哪能括惹的起?

本來,獨孤修還不知道怎么對付王世充。

李言慶在洛陽殺了尉遲敬德,給獨孤修了一個思路。

他這是為父報仇,找王世充麻煩,更是天經地義。李言慶能為父報仇,他獨孤修就不能為父報仇嗎?

所以,從王世充抵達長安的那一天起,獨孤修就處心積慮的尋找報仇機會。

為了這件事情,獨孤修和王玄應、王仁則數次發生沖突。

李淵對此也無可奈何,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沒出人命,他就不會過問。

半臂長短,其外形很像后世的警根,可隨身攜帶,極為方便。通體用柘木做成,外面包裹著一層黑牛筋。用一分力,則長一分勁,打在人身上,只要不是要害,就不會傷人性命。不過,骨斷筋析恐怕難免,帶在身上,也不那么顯眼。

畢竟,讓小孩子帶刀劍,著實有點危險,還會讓人覺得,是故意為之。

但這么一根木根,可以說是馬鞭,也可以說是玩具,誰也不會挑出毛病。

朵朵擔心道:“王爺,讓令文和薛禮出手,萬一……”

“朵朵,雛鷹總是要離開父母的護翼,搏擊風雨才能成長。

我在薛禮這個年紀,已經殺過人,見過血;在令文這個年紀的時候,更是從尸山血海中走出來。整日閉門造車,出門必不合轍。再者說了,男孩子沒打過架,又豈能算得上大丈夫?你問無忌,他小時候和人打過架沒有?這算不得什么事情。”

朵朵眼圈一紅,點了點頭。

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宇文亞。

小時候,宇文亞在哈士奇的保護下,雖然顛簸流離,卻也是錦衣玉食般的生活。

如果當年宇文亞能多一些經歷的話,說不定就不會輕易被害。

長孫無垢輕輕挽住朵朵的手譬,低聲勸慰。

李言慶則讓梁老實進來,讓他仿照這種木根,做他個幾十根……

“我倒要看看,這幫混小子,究竟能打出個什么結果。”

李言慶看著長孫、無忌笑了笑,咬牙切齒的說道。被人家欺負到門口了,言慶又怎能不火?

但他也清楚,這件事情未必是李世民授意。

畢竟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他對李世民也并非沒有了解。

李世民有野心,而且也有手段,是個殺戈果決的狠角……不過,他分得清楚輕重,絕不會使用這種小孩子的把戲。所以李言慶可以肯定,這件事和李世民無關。

畢竟,在目前的狀況下,李世民得罪了李言慶的話,對他并沒有好處。

那么尉遲寶林等人的作為,又會是何人指使?

李言慶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人來!

對這個人,言慶也挺有好感,甚至還頗為喜愛。只可惜,此前兩人一直處于敵對狀態,以至于到最后,也沒有發生太多的交集。而縱觀整個天策府,能想出這種餿主意,做這種缺德事的人,好像也只有這個人,符合李言慶對他的認知。

一想起這個人……

李言慶嘴角,忍不住浮現出一抹笑意來。

“王爺,竇駙馬求見,說有重要事情稟報王爺!”

言慶驀地醒過神來,起身道:“無忌,一會兒令文和薛禮過來,就由你來安排。”

長孫無忌答應一聲,也沒有詢問。

竇駙馬,并不是襄陽公主的駙馬竇誕,而是言慶昔日好友,竇奉節。

無忌也知道李言慶在策劃著什么,而且這一段時間,在關注什么。竇奉節這時候過來,想必是那件事情,已經得手。既然得手,那接下來言慶肯定要有行動……

夜已深沉,立政殿里,爭吵仍舊激烈。

隨著突厥使者即將抵達長安,房喬再一次以強硬姿態,向李淵提出議和的要求。

而朝堂之上,文武大臣也分成兩派。

是議和,還是求戰?

雙方一時間爭執不下。

以太子李建成為代表的主和派,認為朝廷在去年剛經歷了一連串的戰事,民力損耗巨大,庫府空虛。如果這時候和突厥開戰,勢必會引發出一連串的惡性循環。

“父皇,若不議和,勢必會與突厥開戰。

朝廷去年雖得到洛陽,并有洛口倉三千窖糧草做補充。可中原連年戰事,城池殘破,百姓流離,如今正是百廢待興之時。單河北一地,已經損耗了一千四百余窖的輜重糧草。幽州李藝尚未低頭,若他堅決不肯讓出幽州,定然戰火重燃。

有道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河間等地兵馬逼近幽州,其糧草幾乎完全由洛口倉供應,至少要損耗五百窖糧草。如此一來,洛口倉還有多少糧草可用?河南道同樣殘破,同樣需要大批輜重糧草,以安撫民心。江南陳兵十數萬,每日消耗錢糧無數,一個洛口倉,根本不足以支持。

兒臣以為,當以和為主。

待撐過今年,來年秋庫府充盈,再與江南一戰,擾未晚也。”

“太子,朝廷如今,的確是處于困難之中。

可太子有沒有想過,朝廷雖然困難,可江南也未必好到那里。蕭隋在江南,剛平定了沈法興,同樣庫府空虛。而蕭銑雖然與蕭隋結盟,卻未必能真心。待來年,朝廷庫府的確是充盈了,但江南局勢會如何,太子可曾想過?現在我們咬咬牙,待天下一統,朝廷再無后顧之憂,即便突厥南下,我們也有足夠的力量對抗。”

說話的,是劉政會,同樣也是李世民的支持者。

李綱立刻起身反駁,雙方的爭吵,也變得越發激烈“

李淵只覺得頭大,雙方說的都有理,這讓他也無法抉擇。戰,還是和?這原本并不是一道難題。可偏偏出現了突厥這個變數,讓李淵一時間,有些拿不定主意。

田豐出現在議政殿門外,向安士則擺手。

安士則悄然走出大殿,“田豐,有什么事嗎?”

田豐壓低聲音,在安士則耳邊低聲細語。

安士則先是面無表情,但旋即,臉越來越難看,“

“你先下去,這件事情,誰也不要說,否則拿你是問。”

而后,他匆匆返回大殿,悄悄走到李淵的身邊,在李淵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啪的一聲,李淵呼的站起身來。

朝堂上,正爭吵的雙方頓時息聲,齊刷刷向李淵看去。

“此事當真?”

“兵部已派人前往麻亭確認……不過老奴以為,此事很可能不假。曲州上下,怎可能拿此事開玩笑?”

李淵,倒吸一口涼氣。

他環視大殿上眾人,示意安士則退下。

閉上眼睛,李淵沉吟片刻后道:“剛得到消息,突厥使團在永壽原遭遇伏擊,全軍覆沒!”

立政殿里,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