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以冬至日為歲首,有“冬至一陽生”之說,自冬至日后,天地陽氣逐漸興起,又是一年之始。因此冬至是大吉之日,冬至節乃是大節,無論宮廷還是民間,都認為“冬至大如年”。
這一日,恰是建元十年,冬至日。
大秦帝國在第六任皇帝贏驄的統治下已經運轉了十年,對外平靜祥和,未曾引發或卷入戰事或爭端;對內輕徭薄賦,與民修養,緩解了遠至禮崩樂壞的戰國時代,近到宣宗贏嬰平定南越國叛亂的百年戰亂帶來的民不聊生。一系列仁政的施行,有效地穩定了政權和統治。
麟德殿位于永泰三宮之咸陽宮蓬萊池西邊的高地上。這里是皇帝用來舉辦宮廷宴會和非正式接見的場所,殿前有寬闊廣場,可供表演百戲,甚至舉行馬球比賽,廊下能坐三千多人。此時天剛剛擦黑,宮人已經每隔十步便高高的升起一盞風燈,照的大殿內外一片燦爛,明亮異常。
日落時正注1,冬至節夜宴正式開始。
雖說每年都有冬至節,但對于不滿十歲的公子贏凈來說,今年無疑是他見過的最熱鬧的一年。父皇贏驄和皇后衛氏坐在大殿的上首,左側首席是衛皇后所生的一對龍鳳胎,姐姐是長公主嬋羽,弟弟是公子贏澈。嬋羽只比自己早生一刻鐘,而贏澈更是和自己同時落地,只不過不是同一個母親生的,嫡庶有別,他們二人的座位,也要比贏凈略高那么一點兒。
贏凈和生母賈美人共坐一席,母子倆的上首還有一席,坐著的是薛夫人,她的祖父是第二代長興侯薛彭祖,鎮守大秦帝國東海諸郡,她是后宮嬪妃中出身最尊貴的,因此態度一向倨傲,連衛皇后對她也不得不禮讓三分。母親賈美人一向性子恬淡,與她面子上過的去也就罷了。薛夫人的腹部因懷孕而高高隆起,整個人散發出一種母性的光暈,四座之中,光彩耀人。而那些未有生育的低階嬪妃則兩兩一席坐在公子、公主的生母身后。
晚宴開始后,父皇贏驄端起案上的酒爵站起身,在座賓客便紛紛站起,端起自己案上的酒觶。只見父皇將酒爵高舉,朗聲說道:“朕祈皇天后土,三清四帝,五方五老,佑我大秦,風調雨順,百姓安樂,國祚昌盛,永享泰平!”
贏凈也跟著大家一起高聲附和:“佑我大秦,風調雨順,百姓安樂,國祚昌盛,永享泰平!”
父皇仰脖飲盡爵中酒,大袖一揮:“開席吧,眾卿家不必拘謹。”
眾人也紛紛飲盡觶中酒,各自落座,席間瞬時充滿了笑聲和交談聲。今天用的酒是宮中珍藏的紫金醇,顏色清亮,據說宮中現存也不過百余壇,那還是太祖始皇帝平定六國的那一年釀造的,后勁綿長,珍貴無比,非大節大慶,絕不輕易拿出。贏凈在母妃賈美人觶中輕輕抿了一口,辛辣無比,眼淚差點奪眶而出。他注意到對面的嬋羽正吐出舌頭,到處找熱茶,便知道她因好奇和自己做了一樣的傻事,而她也看到了自己的目光,迅速皺起鼻子做了一個鬼臉,然后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兩排牙齒,贏凈也會心一笑,回敬了她一個鬼臉。
身著宮裝的女侍端上來一道道佳肴,先是每席一鼎湯汁鮮亮的燉羊腿,然后是每人一盅熱氣蒸騰的牛尾湯,綠葵、藿菜、鮮韭和蔓菁四種菜蔬用沸水迅速焯過淋上麻油和陳醋后整整齊齊碼在一個大陶盤里,陶盤的中央還有一小碟蒜泥,只消一口便能將燉羊肉的肥膩口感消解的無影無蹤。還有熱騰騰的蜜汁火腿、甜甜的香料燉南瓜、當歸煨鵪鶉、還有贏凈最愛的鮮魚燴。一條洗剝的白凈的大生魚盛在一只大銅盤中,銅盤旁是一盞紅醋、一盞新醬、一盞生芥、一盞蜂蜜,一道菜紅白黃綠,分外養眼。宮女已經為每個人換上了干凈的竹筷以免破壞魚燴的鮮美風味,贏凈輕輕挾起魚腹處一片,那魚片薄如蟬翼,在燈光下幾近透明,贏凈輕輕把魚片在生芥上拂過,又輕點新醬后放入口中,魚肉的肥美滋味和辣的芥、咸的醬三味融合,豐盈飽滿,那魚片仿佛再度有了生命,便在口中游了起來,瞬間就游進了肚子里。
第二輪的敬酒過后,贏凈聽見中常侍坤倫拊掌兩下,席間便突然靜了下來,贏凈還想伸筷再挾一片魚燴,卻被母妃輕輕地拉了拉袖子,溫柔地搖了搖頭。
坤倫獨特的聲線高聲唱道:“宣西羌、匈奴各部使臣覲見。”
幾個形貌粗獷的大漢從門外走進殿內,他們各個擁有濃密的眉毛和胡子,古銅色的臉龐,細長的眼睛,寬闊的嘴巴,長得竟有些相似。他們穿著打扮與秦人的寬袍大袖也十分不同,走在左列的五人各個身形魁梧,身穿窄袖棉袍,棉袍外罩著動物毛皮的大氅,但贏凈卻認不出那是什么動物的毛皮。他們項上有的戴著刻有文字的金項圈,有的戴著捶到胸口的項鏈,項鏈上有紅色、藍色、黃色的大塊不知名寶石作為點綴。每個人都帶著尖頂圓帽,帽子后還拖著一條毛茸茸的動物尾巴,可能是狐貍的,也可能是山貓的,贏凈不能確定,但他十分確定自己也想擁有這么一頂毛茸茸的帽子,至少摸一摸那垂著的尾巴。
那五個大漢先后單膝跪地,右手搭在左肩上,嘰里咕嚕說了一通話后,隨行的通譯通傳道:“啟稟陛下,這幾位分別是匈奴屠何部使臣多勒布、渾粥部使臣卡齊焰、丁零部使臣延木合、林胡部使臣阿魯查查、樓煩部使臣厄濟爾,各部分別向大秦可汗獻上黑、棕、白、棗、栗色寶馬各一對,牛羊各二百只,狐、兔、獺、貂等毛皮若干,愿與大秦締交。”
贏驄笑道:“好啊,各位勇士請起。匈奴各部盛產寶馬,朕還記得父皇在時,送了朕一匹匈奴部進獻的寶駒,性子極烈,摔壞了……”
贏驄話說到一半突然停頓下來,雙眉間微蹙,仿佛陷入深思,在座諸人也面面相覷,在席間紛紛交頭接耳,低語猜測陛下何故話說一半卻不再繼續。而那幾位匈奴部的使臣更是摸不著頭腦。
中常侍坤倫躬身輕語:“陛下,陛下?”
贏驄回過神來,卻沒了方才飛揚的神色,他微笑道:“那匹馬性子極烈,朕的馬僮被他摔斷了腿,但是在朕跟前還算老實。”
匈奴使臣與通譯交換了個眼神,似是松了口氣,那戴著金色項圈的大漢又嘰里咕嚕說了一通,通譯通傳道:“啟稟陛下,延木合勇士說,匈奴人相信,寶馬良駒是長生天昆侖神在凡間的使者,它們擁有靈性和神性,越靈性的馬,脾氣越暴烈,只愿意和他認定的擁有神性的勇士同行,只有像大秦可汗這樣的真英雄才能征服最烈性的馬。”
父皇聽了這句話似乎十分滿意:“好。這禮朕便收下了,回去替朕謝謝各部的可汗。著典客回贈各部可汗禮品,各位勇士請落座。”
“我能摸一下嗎?”贏澈從自己席上走出,指著匈奴使臣的頭問道。
幾位匈奴使臣正要轉身落座,卻被公子贏澈清脆的聲音叫停了腳步,紛紛回頭疑惑地望著通譯。
贏驄見通譯面露難色,便問道:“怎么了?為什么不譯?”
通譯躬身低聲道:“回稟陛下,匈奴習俗,忌摸別人的頭顱,小人不敢擅自通傳。”
贏凈自來聽說匈奴人脾氣暴躁,動輒便要拔刀相向,流血死人,遑論牽涉到部族禁忌的問題,不知弟弟這樣的要求用意何在。
贏驄面不改色:“贏澈,你要干什么?”
弟弟絲毫無懼:“他的帽子好看,孩兒想知道帽子后面垂著的是什么。”
說罷亦不等父皇首肯,徑直對通譯說:“你告訴這位最壯的勇士,說我覺得他的帽子好看,我也有好看的帽子,問他愿意不愿意跟我換。”
通譯看了一眼贏驄的臉色,照實向屠何部使臣多勒布原話翻譯了。
那多勒布勇士面色沉沉地聽完,沉默地思忖,大殿中突然安靜下來。
這不僅僅是一個孩童的一時興起,這是一個外交問題了,搞不好是要打仗的。自商朝以來,中原就有了完整的衣冠制度,通過冠帽就可以區分出一個人的出身、官職和階級,在不同場合有著嚴格的規定,而中原的一部分禮儀多少也傳去了異域,因此贏澈的要求很微妙,進一步退一步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讀解,殿中的氣氛十分緊張。
只見多勒布蹲下與贏澈視線齊平,摘下自己的帽子,雙手遞給贏澈。贏澈也恭敬地雙手接過,一只手托著那帽子的尖頂,另一只手輕輕撫摸帽后垂掛著的動物尾巴。
贏澈面帶微笑地問:“是貂尾?”
通譯通傳后,多勒布勇士面帶贊許地點頭。
贏澈禮貌地雙手將帽子奉還:“您戴著更顯威風凜凜。”
聽完通譯的傳譯,多勒布大喜,將帽后貂尾取下遞給贏澈,又嘰里咕嚕地說了一番話。
通譯忙躬身翻譯到:“多勒布勇士說,公子澈小小年紀便慧眼如炬,有少年勇士的風范,這貂尾送給公子留作紀念,以后公子澈若造訪屠何部,只要向見到的任何一個屠何部人出示這條貂尾,便會得到兄弟一樣的待遇。”
殿內的氣氛又活躍起來,贏凈看到父皇贊許地撫摸著弟弟的頭。贏凈暗暗地想,他做了我不敢做的事,他向來比我勇敢。
通譯還在繼續:“多勒布勇士還說,誰不希望擁有公子澈這樣的兒子。公子澈的前程遠大,將來必將戴上大汗的帽子!”
贏驄哈哈大笑,命坤倫端過酒壇,與多勒布仰頭舉壇痛飲,何其快哉,殿內的氣氛被推到又一個高點。
接著,西羌部的使臣也送上了一箱箱雪蓮、紅花等珍稀藥材、一捆捆羊毛氈、裝在許多漂亮木盒子里的蜜瓜干,還有幾十壇釀造的葡萄酒,贏驄當即命人開了幾壇與在座賓客分享。贏凈是第一次見到葡萄酒,紫色的液體裝在酒器里,有馥郁濃烈的葡萄香氣,他一飲而盡,卻發現味道與自己想象中的酸甜大為不同,口感有些澀,但回味卻又有些甘甜,如果是葡萄汁那該多好呀,贏凈不由得在想,但母親悄悄告訴他夏天的葡萄留不到冬天,只能曬成干或者釀成酒,西羌到長安路途遙遠,能嘗到其中滋味已是十分不易。父皇按例也賞了西羌的諸位使臣,宴飲繼續。
內廷排練了新的舞樂,舞姬們裊娜的身姿和翩躚的長袖令席間賓客賞心悅目,大臣們先后向父皇敬酒,而父皇也微笑一一回敬,賓主一片和諧景象。
贏凈覺得雙頰微微發熱,雙眼也有些困倦,“這一定是你剛才飲了葡萄酒的關系”,母親盛了一小碗銀魚羹端到贏凈面前,“喝了這個,封臣們還沒有進貢禮品,宴席還得有好一陣子才能結束呢,行完大儺之禮之前,誰都不能退席。”
贏凈點點頭,用小木勺一點點舀魚羹喝,魚羹中有一分醋,想來是特地做給賓客醒酒用的。
“今年的內廷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這歌舞真是俗得入不了眼,皇后娘娘您說呢?和當年賈娘娘比起來,這些都算是什么呀?”隔壁席的薛夫人突然發問,含著笑意,帶著挑釁的意味。
贏凈知道她想干什么,只要是有歌舞的場合,她總要玩這一套,永遠都沒夠似的。
端坐在首席的衛皇后儀態雍容:“我瞧著不錯,賈娘娘覺得呢?畢竟,您才是行家。”
薛夫人立刻接過話頭說:“可不是嘛,當年賈美人在帝后的大婚宴席上一舞驚四座,讓陛下過目難忘。我聽人說,百越的女子啊最擅長歌舞這樣的奇技淫巧,怪不得宣宗大長公主陛下自那以后再不許百越的女子進宮進獻歌舞,我們也沒機會一飽眼福,只能將就著看看這些庸脂俗粉了。”
贏凈曾經聽母親講過她是如何進宮的,她本是百越一個農戶的女兒,8歲時因戰亂被賣給一個商人,跟隨商人來到長安又轉賣給樂坊,自此便在長安學習舞樂,17歲的那年恰好趕上父皇與衛皇后的大婚,母親被選中在帝后婚宴上和其他女孩一同進獻舞蹈,就是那一夜母親成為了父親的妃子,后來就生下了自己。這本是個愛情故事,至少贏凈是一直這么認為的,母親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眼睛里也會放出光彩,但是在衛皇后和薛夫人口中,聽上去卻是那樣不堪。而且時不時就要把這件事拉出來讓母親難堪。
賈美人站起身向衛皇后和薛夫人盈盈一拜,溫聲說道:“妾本蒲柳之姿,蒙陛下不棄得以在宮中侍奉皇后娘娘,舞樂一道本也只是略識皮毛,不敢妄加品評。只是,這百越早已劃入我大秦版圖,設立南海、桂林和象三郡,再提百越舊名舊事,可就是不合時宜了。”
薛夫人討了個沒趣,卻又不肯松口:“說的倒是輕巧,在宮中侍奉皇后娘娘,也不知道是使了什么媚術,在帝后大婚的當夜被召幸,生下公子凈,和皇后娘娘的公子澈長幼不分,實乃僭越!”
贏凈注意到母親放在膝上的手攥成了拳頭,指節處因用力顯得發白。而衛皇后只是淡淡垂下眼,啜飲熱茶,一語不發。
“薛夫人可真是丈八的燈臺,光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贏凈抬起頭,是伶牙俐齒的姐姐嬋羽,只見她笑盈盈地站起身說道,“前年萬壽節,也不知是誰跟著薛丞相進宮給父皇賀生辰,晚上吃完了飯還不走,非說酒醉,賴在宣室殿里便不起來了,父皇沒辦法,才封了個夫人養在宮里。”
薛夫人一怒之下站起身,指著嬋羽:“你胡說些什么!”
嬋羽聳了聳肩膀,一副無奈的樣子:“我也不想聽的,但是宮女太監們都傳遍了,想不知道也難。大父立過規矩,四大侯爵家中的女眷不得采選入后宮,否則直系三代內男性親屬都不許入朝為官,可惜了薛丞相只能匆匆卸任。大家都說,薛夫人急著入宮,斷了薛閥男子的官途。”
衛皇后嚴肅道:“嬋羽!沒規矩!回去坐著。”
嬋羽見衛皇后生氣,只好收起笑容氣哼哼地坐回自己的席位。贏凈留意到薛夫人更生氣,一張臉刷白,不由得低頭暗暗憋笑。聽母親說,當年薛丞相本想帶著孫女,趁著萬壽節與其他親貴結一門親事,壯大門閥的勢力,可惜薛夫人一心想取皇后而代之,反倒削弱了薛閥在朝中的影響力,可謂是得不償失,薛夫人自知理虧,在這件事上始終說不上光明正大。
贏凈抬頭只見嬋羽正對著自己這邊擠眉弄眼,連母親都看出來,微笑著輕聲問:“你們兩個干什么呢?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
有些話,說出來可就沒意思了。這是一套專屬于嬋羽和贏凈的暗號。嬋羽此時面有得色,高高挑起眉毛,意思是“怎么樣?”,贏凈伸出左手食指摸了摸鼻子,又眨了一下右眼,那表示“棒極了!”作為對她的回答。
賈美人的地位低于薛夫人,因此贏凈時不時總要在她那里受氣,卻礙于森嚴的等級,敢怒不敢言,但身為嫡長公主的嬋羽便無這樣的顧忌,路見不平,張嘴就懟,只需要一個眼神確認。贏凈覺得這是專屬于他和嬋羽的默契,兩人甚至從來沒有私下商量過,但從沒有一次會錯意,他自己也想不起來套暗號是從什么時候使用起來的了。有時候贏凈甚至在想,嬋羽或許和我才是龍鳳胎呢,我們總是異口同聲說一樣的話,做一樣的事,喜歡吃的東西都一樣。和贏澈比起來,嬋羽和自己長得更像,在兩個人都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穿了同樣顏色的衣服,衛皇后和賈美人抱錯了孩子,直到乳母給兩個孩子洗澡的時候才發現錯了。
贏驄與大臣們飲酒回來,見到薛夫人面有慍色,而一雙兒女又擠眉弄眼地吃吃偷笑,便笑問:“說吧,是誰又淘氣了?”
“是阿凈!”
“是嬋羽!”
兩人心有靈犀地同時喊出對方的名字,然后相視一笑。
父皇假裝生氣,但他的臉上明明帶著笑意,他指指贏凈,再指指嬋羽:“那就兩個一起罰。”
詹事岳駿德近前來報:“陛下,到了四位侯爺獻上貢品的時間了。”
贏驄點點頭,揚了揚手:“來吧。”
岳駿德高聲道:“宣長興侯、永嘉侯、安陸侯、永昌侯進獻貢品——”
注1日落:1719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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