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驄收回思緒。被玉匠的造訪這么一打岔,太傅岳誼看著仿佛又要睡著的樣子。
贏驄頗有耐心的等待,還攔住了想要好心提醒岳誼的坤倫,饒有興致地看這個老狐貍在和自己玩什么把戲。
少傾,岳誼自己清醒過來,正要跪下謝罪,卻被贏驄輕描淡寫地攔住了。
“岳師傅,朕留你下來,是想問問公子澈和公子凈最近一段時間讀書怎么樣,”贏驄淡淡地開口,“朕還記得小時候,父皇也總是坐在這里問你我的功課,朕在一旁站著,總是戰戰兢兢的。”
“陛下聰慧靈秀,先帝對您寄予厚望,您也從未令他失望。現今澈、凈兩位公子又繼承了陛下的勤奮與好學,未來都會成為帝國的棟梁之才。”
贏驄微微一笑:“別跟朕扯這些虛的,朕生的兒子朕最了解,公子凈還能老實點,公子澈一個看不住就能上房揭瓦,若不是他生來有哮癥拖了后腿,朕看他能上九天攬月,下四海捉鱉,再加上個嬋羽,兩個人能把太液池翻個底兒掉。”
岳誼笑而不語。
“朕聽說,大父莊皇帝在世的時候,曾有意立姑母大長公主贏嬰為儲君,”贏驄放出自己的第一支箭,“岳師傅當年作為大父身邊的常侍郎官,可曾有所耳聞?”
岳誼這個老狐貍十分謹慎:“回稟陛下,太宗莊皇帝明立旨意將皇位傳于先帝,道聽途說信不得。現在莊皇帝、先帝、宣宗都已千古,更是無謂這些坊間傳聞。”
“話不是這么說,”老狐貍一把太極又把問題推回來,贏驄只得放出自己的第二支箭,“父皇自幼體弱,而姑母大長公主贏嬰年長不說,更是通曉詩書,又曾在西境游學多年,當時看來,姑母的確是更合適的人選。”
岳誼果斷地否認:“宣宗陛下好學、博學不假,但并不意味著她擁有為君者的品格。儲君的選擇,首要是名正言順,宣宗陛下畢竟是個女人,她再優秀,也不在儲君的候選人之列。”
“姑母可不是這么想的,而莊皇帝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也不能容忍一絲動蕩。朕知道,當年是你力主莊皇帝立父皇為君,只說了三個字,為這三個字,朕一輩子感激你,”贏驄站起來,走下高位,繞到岳誼的身前,“你說了‘好圣孫’三個字,才使大父下定決心傳位于父皇。”
岳誼急忙跪下:“微臣只是實話實說,卻并無可以左右莊皇帝之力,莊皇帝的選擇是正確的選擇,陛下的英明恰恰證明了這一點。”
贏驄大步坐回高位,揚手讓岳誼起來:“都是舊事了,不提也罷。岳太傅,朕也說了,今天就想當個普通的父親,問問先生,自己那幾個孩子讀書讀得怎么樣,一晃眼,他們今年也要滿十歲了,俗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幾個孩子平時在朕面前,總或多或少拘著天性,您平時見他們多,跟朕說說,究竟誰比較有出息?”
岳誼的沉默來的不出所料,贏驄發出的第三箭終于射中他的咽喉。
秦國皇族自始皇帝以來,嫡傳血脈為嬴姓趙氏,自胡亥屠殺手足,趙氏一脈便徹底斷絕。唯有公子高犧牲自我保全家人,這一脈因是庶出,乃是嬴姓秦氏。除皇族以外,便是與莊皇帝一起打天下的衛氏大族地位最高、血統最尊貴。再接下來是四大門閥薛氏、崔氏、竇氏和裴氏。像岳誼這種布衣士子出身,因為得了帝王的賞識,盡管坐上了丞相和三公的高位,但沒有爵位加身,終究是空中樓閣,一朝天子一朝臣,說給擼下去就擼下去,他是毫無還手之力的。盡管其子岳駿德因著與贏驄自幼一起長大的情分,又與宣宗義女景陽公主聯姻,因“尚主”封為西固侯,但岳氏一族終究是無根的浮萍,想要在殘酷的世家門閥站穩腳跟,保住自己的階級,他們必須支持帝王,甚至及早擁立儲君。這也正是岳家父子“順水推舟”地把兩個孫子送進宮給兩位公子做伴讀的真正用意,無論誰是儲君,岳家都有一半的勝算。贏驄剛想開口再誘導一下,岳誼卻抬起頭,直視贏驄的目光,這老狐貍的眸子里精光四射,滿是算計。
“先說說阿凈吧,這孩子話少,在朕面前話更少,說話做事總比別人慢一步。”
岳誼絲毫不拖泥帶水:“陛下,公子凈少年老成,能夠深思熟慮,沉得住氣,不冒進,不喜形于色,這些都是難得的寶貴品質。”
贏驄笑:“所以朕把你的小孫子岳攸平安排給他做伴讀,那孩子活潑天真,能帶著阿凈也輕松點兒,不能一天到晚皺著眉像個老頭子似的。阿澈呢?這孩子也不知道像誰了,混世魔王似的。”
“陛下圣明,”岳誼繼續,“公子澈慧極,心口有個勇字。雖然淘氣不假,但在讀書上卻絲毫不亞于公子凈,凡著作篇章,他讀上三兩遍便可背誦如流,天賦實高。只是——”
只是之前的話都沒有意義。
贏驄問道:“只是什么?”
岳誼深吸一口氣,平視贏驄的目光:“任性真率,但恐至剛易折。”
換贏驄沉默良久,忽然換了輕松的語氣:“說說嬋羽吧,這三個孩子同一天出生的,性子卻天差地別,都說朕這個女兒從長相到性格都像姑母宣宗陛下,你是宣宗時候的丞相,你覺得呢?”
岳誼微微頷首:“長公主聰悟,有口辯之才,惜女郎也。”
贏驄板起面孔:“如果讓岳太傅選的話,誰可堪大任?”
岳誼此刻像鋸了嘴的葫蘆,伏地長跪不起。
“朕恕你無罪,”贏驄步步緊逼,“如果讓你選,兩位公子你選哪一個?”
燎爐內的炭火熊熊燃燒,青銅漏刻的水滴滴落下,岳誼似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回答,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贏驄長嘆一聲:“退下吧。”
望著岳誼佝僂的背影走出宣室殿,贏驄對著空曠的大殿開口說道:“出來吧。”
僧人和行者從影壁后走出,正是天孤和天傷。
自從二人施針將贏驄從昏迷狀態中喚醒,便受封為左國師和右國師,賜宮中自由行走。國師本是虛位,乃是帝王對宗教徒中一些德才兼備的高人給予的稱號,以示尊崇。
贏驄醒后便將自己在夢中所見青、白、黑三龍奪珠之情狀據實相告,兼又從替身僧無為處得知,當年二子出生的那一夜,正是天孤天傷做出“雙龍降世”的預言,便更加對二人信任有加。便也毫無保留的將自己的疑惑和盤托出——說好的是“龑龑在天,龍行龘龘,圣人出世,國運昌隆”的讖語,一切預兆都是青白兩條龍,那自己夢中出現的黑龍又是從何而來?
“莫不是來自異域的居心叵測之輩,想要篡奪皇位?”贏驄不由得想到海龍王,開始思忖自己的懷柔招安之策是否太過溫和,斬草除根是不是更省心。
天孤和尚搖搖頭:“龍自來是東方祥瑞神獸,地位尊崇,且陛下夢中所見又是一條黑龍,大秦屬水德,尚黑,預示著這條黑龍血統高貴,不會是異族。”
“那何故這黑龍是最近才出現在朕的夢中?而非一早就有預兆?”贏驄依然不解。
天孤和尚和天傷行者對視一眼,道:“陛下曾提及,在云端一開始見到的是青白二龍奪珠,黑龍是后面才出現的。”
“不錯,”贏驄回想當日夢境,“原本只是一團黑氣,朕還當它是烏云,卻突然化成龍形,來勢洶洶。”
天傷行者從容道:“龍聚氣而生,從云而行,陛下夢中的黑龍初時乃一團云氣,而后聚形,應是黑龍將出未出之兆。”
天孤和尚附和:“天孤近日來夜觀天象,也發現中天帝星太陽星耀閃爍,太陽化氣為權貴,敢問宮中最近是否有貴人臨產?”
是有一位,贏驄暗暗思忖,論出身,還真是權貴。
贏驄偏頭問坤倫:“薛夫人的產期大約是何時?”
坤倫伸手掐指算了算:“回陛下,大約還有三個月。”
“告訴皇后,好生照料,不得有任何閃失。”贏驄安下心來。
天孤和尚捻著佛珠:“這便說的通了,既有龍氣,只是還未降世,尚未聚形。黑龍入夢,恭喜陛下,即將再得貴子。”
天傷行者卻有些悲憫地道:“龍性至霸。陛下已為真龍天子,又有青白二位龍子,如今第三位龍子也即將出世,四龍共處一室,恐有顛覆之災。”
“十四師弟,”天孤和尚警惕,“不要危言聳聽。”
“無妨,”贏驄氣定神閑,“十四師父,何為顛覆之災?”
天傷行者微微搖頭:“其亡其亡,系于苞桑;注1群龍無首,不利朝綱;國本注2未立,名分不詳;自然要有小人蠢蠢欲動,上下攛掇,久而久之,國家自然有傾覆之危。”
那個夢的后半段贏驄沒有告訴天孤和天傷,瞎眼老宮女梅列沙啞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我看到三條龍盤踞在你的屋頂……你只能選一個繼承你的寶座,但最終的結果不取決于你的選擇……”
贏驄不得不相信,因為梅列就曾經言中過一回。
他感覺自己的頭仿佛如針扎般地疼痛,揚了揚手:“朕知道了,兩位國師請自便吧。”
注1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出自《易經》第十二卦“否卦”,九五爻,休否,大人擊;其亡其亡,系于包桑。引申意為:居安思危,警戒覆亡。
注2國本:古代特指確立皇位繼承人,建立太子為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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