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栩是第一個到溫室殿學堂的人。
殿中有宮人剛剛灑掃完畢,六張紅木案幾整整齊齊排成兩排,案幾上左側是燭臺和竹簡,右側是筆墨和刻刀。與殿門正對是師傅的案幾,烏木制成,要比學生們的更長更寬些。案幾后是一架長十尺,寬五尺的烏木屏風,屏上雕刻著玄鳥的紋飾。屏風將大殿隔為前后兩部分,前殿用來講課讀書,后殿用來更衣休息。
宮外東西兩市的開市晨鼓聲隱隱約約傳來,整整500擊敲完后正式標志著一天的開始,按照慣例,在晨鼓敲完還未到堂的便算作遲到,因此杜栩悄悄地躲在屏風后面,透過屏上鏤空的雕刻,悄悄觀察這些即將進來的孩子們。
當先進來的是個穿月白袍子的男孩,他的相貌酷肖陛下贏驄,輪廓分明的鵝蛋臉,沉靜的眼眸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成熟一些,身量雖然尚未長成,但已能看出他如松柏一樣的身姿。男孩徑直走到第一排最靠左的案幾前坐下,隨手翻閱案上的竹簡,杜栩留意到他眉心微蹙,仿佛有心事的樣子。
杜栩的思緒被逐漸靠近的談話聲打斷。走進來的是一高一矮兩個男孩,均身穿黑袍,外面罩著麻布孝服。高個子那個應該是哥哥,長得和岳駿德一模一樣,眉目舒展,舉止沉穩,已經初具少年的樣貌;弟弟則長得虎頭虎腦,還是一副孩子樣,眉眼輪廓較哥哥的英挺要柔和的多。三個孩子相互問候,杜栩這才知道先進來穿月白袍子的男孩是公子凈,岳家兄弟倆一個叫攸至,一個叫攸平。
公子凈拍了拍岳攸至的肩膀,安慰他們為大父的逝去節哀,岳攸至舉手投足像極了他那個父親,雖然神色還有一絲悲愴,但應對起來也有禮有節。
岳攸至在公子凈身后的案幾上落座:“父親以莊子之言勸我們節制哀思,又說大父平靜而去,在世時我們已盡孝,無謂過分悲痛。”
少年人很難耽于憂色,只見岳攸至從大袖中摸出一只狹長精致的雕花木盒遞給公子凈:“這是我在西市給你買的,你打開看看。”
公子凈面露喜色,岳攸平也湊過小腦袋來看,三只腦袋聚在一處,杜栩躲在屏風后到底也沒看到木盒里裝的是什么。
只聽公子凈聲音喜悅:“做的真好,要是再大點就好了,開了刃隨身帶著,到時咱們去上林苑打獵時候一定用得上!”
公子凈將那寶貝高高舉起,憑空揮舞了兩下,杜栩這才看清是一把小小的匕首,寒光逼人,刀鞘上鑲著彩色寶石,果真精美。岳攸平伸著小手叫著“給我看看,給我看看”,卻被長兄大手一揮攔到了一邊,“去,這個不是你玩的,一個不小心,把***割下來。”
攸平聽了哥哥的話,退后一步,下意識去捂褲襠,杜栩躲在屏風后面憋著笑。
岳攸至解釋道:“西市的老板說這是走海路從路希亞帝國那邊運來的,只是我瞧著這刀鞘上的寶石像是西貝,不過刀身倒是好東西,叫‘鋼’,比青銅要堅硬。”
贏凈有些惋惜:“若是開了刃就好了。”
“父親不許,”岳攸至道,“鋪子里的老板原是可以給刀開刃的,但父親說要是開刃他就不讓我買來送給你了,所以你先收著,回頭找機會再讓宮里的工匠開刃吧。”
贏凈笑著應了,將匕首揣進袖子里,又問:“上次你去東市給我帶的小畫書好看的很,這次還有嗎?我只看到蘇妲己在酒池肉林謀害比干,后面生生斷了,你再見到下文沒有?”
“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岳攸至也不由一嘆,“我特地還去那書畫鋪子問了,老板說那畫書的作者柳柳瓶先生不知何故突然便不畫了,現在全長安城一冊難求。”
“怎么就突然不畫了,我還等著看呢,”贏凈語氣急了,“這柳柳瓶好不地道,偏在那最關鍵一刻收筆,教人氣惱!”
岳攸至難得露出一抹賊笑:“你是不是看到妲己分開雙腿……”
后半句兩個少年腦袋湊近說起了悄悄話,不時嬉笑兩聲,岳攸平和杜栩一明一暗,分明是兩個局外人,卻一樣的抓耳撓腮,想參與進去。
這時岳攸平道:“父親說今天會來一個新師傅,以后都是他來教咱們……”
一個皎若月華般的聲音隨著一襲青衫人影進來:“你們聊什么呢?”
岳攸平道:“公子澈,我瞧你今兒來的倒早!是來拜見新師傅的嗎?”
青衫少年大步進殿,徑直坐在了第一排中間的案幾前:“表弟,你要看仔細,我什么時候來遲過?”
公子凈轉向來人,笑道:“你這又是演的哪一出?”
岳攸至附和道:“可不是,一打眼,我還當又進來一個公子凈。”
透過屏風的鏤空花紋,杜栩觀察著這個青衫少年,他想必就是皇后的兒子公子澈,果然氣度不凡。他身量與公子凈相仿,只是要更瘦削一些,青衫裹在他細瘦挺拔的身上更顯得寬大;他們二人相貌也有七分神似,但具體到五官,公子澈的上半張臉像衛皇后,明潤飽滿的額頭,眉目疏朗,眉骨隆起,耳高貼腦,耳垂圓潤透白,飽滿的杏眼如璀璨的黑曜石,玲瓏的顴骨如鳳尾一般向上斜插入鬢;下半張臉則像陛下,和公子凈一樣直挺靈秀的鼻梁,嘴唇棱角分明,他前排的牙齒都已換完,笑起來整齊潔白的兩排,翩翩風姿,淡雅清朗。
跟在公子澈身后進來的是一個身量高挑的少女,至少有一半的胡人血統,白皙的皮膚吹彈可破,溫柔的面部輪廓帶著貓咪的慵懶和狐貍的誘惑,兩相結合竟有神秘的純潔感,她纖腰長腿,緋色衫子,極為窈窕,在公子澈身旁一案坐了下來,杜栩猜測這美貌少女可能是某位貴族之女。眼見著人已到齊,晨鼓聲業已停止,杜栩正打算從屏風后面來個驚艷亮相,卻生生被一聲琤琤玉石之音給打斷——
“贏嬋羽!誰讓你穿我的衣服?!”
話音未落,“嗖”的一團物事便向著“公子澈”襲來,“公子澈”敏捷地微一側身,那團物事“啪”的一聲落在了烏木屏風上,撞得稀爛,有黏糊糊的汁液透過屏風雕花的鏤空縫隙濺到杜栩的臉上,應該是某種還未成熟的果子,宮中各種樹木繁多,這個季節野果子隨處可見。
“公子澈”輕輕拍拍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嗤笑一聲:“有種瞄準!”
一個身穿石青色衫子的男孩舉著一把彈弓一溜煙旋風似的跑進殿內,伸出手來指著“公子澈”:“有種別躲!”
“公子澈”調皮道:“我瞧你這衣服剛做好,漿的硬邦邦的,好心先替你穿軟和點,我不躲,被你那爛果子弄臟了怎么辦?你怎么不識好歹。”
舉著彈弓的男孩才不廢話,矯健的雙臂舉起彈弓,又是一彈飛來,這次距離近,果子彈來的又猛又狠,只見“公子澈”一把抓過胖乎乎的岳攸平替自己擋了這一擊,可憐岳攸平還搞不清楚狀況,后背就挨了一下,估計是疼得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公子澈”推開大哭的岳攸平,閃身一個健步踏上自己面前的案幾,一躍跳到烏木屏風前的師傅案幾上,居高臨下,自懷中也掏出一把彈弓,袖子抖了抖,兩枚松果握在手中,迅速裝彈、拉弓、彈射,動作一氣呵成,兩枚松果前后飛出,一枚被石青色衫子的男孩躲過,打在廊柱上,另一枚在男孩躲閃時打中他的肩胛之間。
那男孩不甘示弱,往懷中一摸,卻發現自己已無彈藥,望向窈窕少女的方向說了聲:“瑚璉躲好,別誤傷了你。”
那叫瑚璉的美貌少女早早就站在一邊,聽男孩這么一說,又溫柔地把正在抹眼淚的岳攸平也拉到一邊,一邊拿出手帕給他擦眼淚和濺在臉上的漿果汁水,一邊輕聲安慰他。
岳攸至上前一步拉住石青色衫子男孩的胳膊:“行了!阿澈、嬋羽,今天新師傅來,都老實點,別再叫陛下和皇后罰你們。”
聽到這里,杜栩才發現先來的那青衫“少年”是穿了男孩衣服的長公主嬋羽,是與公子澈一母同胞的龍鳳胎,后進來穿石青色衫子的才是公子澈的真身。
“我偏不!”正牌公子澈掙脫開岳攸至,拿起面前的硯臺就扔了過來。
盡管躲得及時,沒被砸中,但硯臺裹挾著的墨汁還是弄臟了長公主嬋羽的青衫,她毫不示弱,收起彈弓,見到什么就撿起來扔回去反擊,一時間,溫室殿里“竹簡與硯臺齊飛,墨汁共朱砂一色”,長公主居高臨下密集式打擊,公子澈后來居上精準反攻,公子凈穿過“彈雨”把長公主拉下書案,阻止她繼續進攻,順便還替她擋了幾擊公子澈扔過來的竹簡毛筆;岳攸至則從身后環抱住公子澈將他拖離戰場,公子澈在比自己高一個頭的表哥的擒抱下雙腳離地,只剩使不上力氣的雙臂在空中亂舞。而美麗的瑚璉則全程拉著小岳攸平隔岸觀火,岳攸平眼淚還沒擦干就已經加入叫好的陣營,盡管杜栩也沒看出來他到底支持哪一方。
嚯!真是精彩!杜栩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直想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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