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子之潛龍勿用

杜栩(6)

我出來時沒帶武器,沐浴后又換了衣服,除了湘虹丟下的那一盒冬天用來防止手干燥皴裂的膏脂便身無長物。現下我隱隱明白湘虹給我那盒膏脂是要干什么用了。

門已鎖,沒有窗,我在腦子里飛快預演,如果赤手空拳能不能制服阿里。他雖比我高三寸,但他不是武士,我還有幾分贏面。問題是我制服了阿里要怎么從這間屋子逃出去,我倒是可以鬧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但我不能只為自己考慮,湘虹還要在這里做事。

我發現,當我腦子里不再想著詹姆斯·溫納特的時候,意識就格外清明。但似乎這份清明對眼下的絕境并無助益。

“請坐,杜栩先生,”阿里向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想我們需要談談。”

我一動沒動,面色如霜:“談什么?談談你和溫納特是如何挖了個坑,引著我跳下來的嗎?”

“我理解你的心情,”阿里的語氣溫和舒緩,叫我無法伸手去打笑臉人,“你覺得你遭到了背叛。”

“難道不是嗎?”我提高聲音,“那部書到底對他有多重要,值得他這么戲弄我!”

阿里面色嚴肅起來:“對他來說,那部書是他過去十年全部的回憶,珍貴如生命。”

“我承認,弄壞了書是我不對,可我已經道過謙了,也把失散的書頁找回來了,把被水暈開的字跡補上了,他還要我怎么樣!”我知道自己正在失態,但我控制不了,“一定要這樣嗎?好啊,來啊,拼個魚死網破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今夜跟著溫納特離開澤芝館我便抱了過把癮就死的勇氣,此刻還真應了那句“提攜玉龍為君死”,只是他詹姆斯·溫納特對我有什么“黃金臺上意”注1,值得我這么報答和犧牲呢?!

左不過是我賤罷了。

我梗著脖子和阿里僵持著,懷揣著“寧折不彎”的意志,大不了就這么耗著,要用強的,那就魚死網破。

阿里卻始終沒有逾矩之舉,他目光平靜地望著燭火,悠悠地回憶道:“曾經也有一個人用這種惡作劇的手段騙了他,那時候他十四歲,說來有趣,他當時的反應和你今天一模一樣。”

他的語氣有令人安定的力量,我問:“他是誰?詹姆斯·溫納特嗎?是誰騙了他?為什么要騙他?”

阿里露出一抹笑容:“騙他的是我的孿生哥哥,胡安·馬赫沙拉·阿里從小就是個機靈鬼,他只會用開玩笑和惡作劇的方式與人溝通,為的就是逼詹姆承認一件事。”

“承認一件什么事?”

阿里沒有回答我,而是輕輕嘆了一口氣道:“我們每個人終須向過去告別,于我是如此,于詹姆也是如此,而今天是個最合適不過的時間。杜栩先生,今天讓你受驚了,請早點休息吧,我也要去履行我的最后一次服務,不能讓出了五十金的那位貴賓等我太久。”

“什么?”我徹底糊涂了,“你不是……我不是……”有些話我難以啟齒。

阿里笑了:“今天拍賣的是我的告別祭,明天日出后我就不再賣身為業了。詹姆和我在侍僮遞來的竹簡上做了點小小手腳,讓你以為拍賣的是詹姆,那個簽名,請你原諒,也是計劃的一部分,詹姆和我并不是存心想傷害你。”

“什么?!”我似乎除了這兩個字,什么也不會說了。

阿里起身給了我一個溫暖的擁抱,他給我的感覺像是我從未擁有過的兄長。阿里拍了拍我的背:“詹姆欠你一個道歉,讓他親口對你說吧。謝謝你今天幫我抬價,我原以為到了我這個年紀,告別祭能夠拍到三十金已經不容易了呢,等我安頓好了,請你們來吃飯。”

我的心情五味雜陳,說不上是慶幸、是喜悅還是別的什么,詹姆斯·溫納特太令人捉摸不透了。

阿里拍了拍手,響起了開鎖的聲音,門從外向內推開,幾個守在門口的大漢早已不見身影,詹姆斯·溫納特煢煢孑立的身影站在門外,阿里走出去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帶上了門,鎖上了鎖。

剛才我暗暗在心中發誓,如果再讓我見到詹姆斯·溫納特,我一定要在他那張俊臉上狠狠地揍一拳,眼下正是好機會,趁著他雙眼盯著我發愣的時候,我大步上前,一拳揮到他那張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打得他身形一歪,嘴角一行血流下,我握著的拳也生疼。溫納特上課的時候講過,力是物體和物體之間的相互作用,因此我有多疼他就有多疼,想到這一點,我心情無比暢快。

我的舒暢還沒有保持一個呼吸的時間,溫納特的一拳也招呼在我的臉上,我腳下沒站穩,斜斜地跌倒在地,肩膀上的傷口恰恰撞在那方小小的案幾上,痛的我三魂七魄丟了兩魂六魄,溫納特趁勢騎到了我的身上。于是在這斗室的方寸之間,我們赤手空拳地貼身肉搏起來。

我的學生嬋羽分別戲稱我和溫納特是“東風”和“西風”,好啊,那今天便非得分出個高下,看看是東風壓倒了西風,還是西風壓倒了東風!

劍術上我們不相上下,如果不是我的肩膀傷口未愈,體術上我們原應不分高低。

幾個回合后,我的胳膊實在使不上力氣,不可避免地教他又騎在了我的身上,雙手抓住了我的雙臂死死地按在榻上。

“我認輸,”我喘著粗氣,“你松手,我肩上的傷口肯定又在滲血了,要重新包扎一下。”

他手上的力氣稍稍撤回去三分,繼而又迅速地壓回來,揚起嘴角挑釁地笑:“服不服?”

“服什么服?要不是我受傷了,輪得到你騎在我頭上?!”我想要推開他,卻發現此刻他像一座山一樣地壓下來。

當瞳孔對著瞳孔,鼻尖蹭著鼻尖,胸口貼著胸口時,他低低說了一句:“承認喜歡我有那么難嗎?”

我的心強有力地撞擊著胸腔,隔著衣衫薄薄的布料傳向他,他的心跳也在用相同的頻率向我回應。此時無聲勝有聲。

唉,這一場我和他的角力,從見到他的第一眼的時候,我就輸了啊。

那還矜持什么呢?

我偏偏頭,將自己還帶有蜜酒的呼吸向他靠近,浮光掠影地掃過他的唇,他的瞳孔急縮,像驚鴻片羽,被我迅捷地捕捉到,一個翻身將他壓在身下。我用全身的力量壓制著他,手扣住他的后腦勺,我們鼻息交融,我的眼神含笑,而他卻趁我不備化被動為主動,繾綣片刻,唇齒交纏,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樣,充滿侵略性,而我此刻大腦一片空白,任他予取予奪。

欲望洶涌噴薄而出,我們輪番爭奪上位,我卻因肩傷不得不妥協敗北。他滾燙的吻落在我的額頭、耳垂和臉頰,并且隨著頸部一路向下,到胸口、到小腹,動作恍如行云流水。我們相互剝去對方的衣衫,我看到他眼底有隱隱燃燒的火,我雖非童男子,但終究“花徑未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注2,準確的說,在遇見他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我對男人還能產生這樣的感情。

在遇見他之前,我沒有對任何人產生過這樣的感情。

我痛的頭皮發麻,雙腿因緊張而顫抖,忙握住他的手:“等等。”

他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我,冷冽的眼神和冷峻的面容叫我一絲失神:“怎么?你花了五十一金,不就是想要和我這樣嗎?”

“那你可也太貴了!”我眨了眨眼睛,“得驗驗貨看看值不值,不然明早我要求索賠。”

“錢貨兩訖,你找誰索賠都沒用。”他的眼神桀驁不馴。

我突然想到關鍵,伸出手去夠被丟到一邊的衣服,總算摸到了湘虹給我的那盒膏脂。

他的攻勢猛烈而又體貼,我們像榫卯一樣嵌合,我心里的某一部分被離奇地填補,感覺自己漂浮在海里,而他像我唯一能夠擁有的浮木,我伸開雙臂緊緊擁抱他,每當他遠離一分都令我有難以容忍的空虛和悵惘,他的呼吸漸漸粗重渾濁,而我像身處波濤,時而被高高地托起,時而被重重地拋下,而我眼前只有這雙如暗影一樣的墨藍眼眸,如深海、如宇宙。

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感到完整。

一只手拍在我的身上,我渾身酸軟,后庭隱隱作痛。

“快起來了!到午膳時間了!”是姐姐湘虹的聲音。

糟了!今天輪到我上課!我迅速從榻上彈起來,才意識到自己不著寸縷,忙又用被子遮住身體,環顧四周,發現溫納特已經離開了,忽感天旋地轉,又重重地躺回去。

湘虹笑意盈盈地看著我,那眼神不懷好意,我懶得應付她,把被子一寸一寸地提上來蓋住臉。然而迅速被她拉開。

為了搶奪主動權,我迅速開口:“我病了,還請姐姐迅速派人給詹事岳駿德大人遞個話,說我告病假。”

湘虹笑意分毫未減:“我瞧你病得挺重,爬都爬不起來了,可得請個郎中好好來看看,害的是相思病吧?”

他已經離開了,可是昨夜的種種我還記憶猶新。

我望著他的眼睛叫他“溫納特”。

他的手指輕輕覆在我的唇上:“叫我詹姆。”

詹姆、詹姆、詹姆、詹姆……世界上最好聽的名字。

“他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湘虹的聲音把我從回憶里扯回,“今早的課他替你上,他也會去替你向岳大人告假。”

我抑制不住地笑。

“傻死了!”湘虹奚落我。

傻就傻吧,可我是個幸福的傻子啊。

“你高興嗎?”湘虹收起笑容,用她屬于姐姐的表情鄭重地問我。

“高興。”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就快起來吧,我們去吉陽樓吃飯,慶祝你是個大人了。”

注1“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出自唐·李賀《雁門太守行》,此處化用(顧不得時間線的BUG了,畢竟只是架空之作),意為:為了報答國君的賞賜和厚愛,手持寶劍甘愿為國家捐軀而死。

注2“花徑未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出自唐·杜甫《客至》,此處化用,只可意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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