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船頭輕輕靠岸,乘鶴樓已經近在眼前,我跳上岸,把長蒿丟在一邊。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影,雷米·唐·阿里雙手交握在身前,看的出來已經等待了許久。他笑著擁抱我,身上帶著淡淡的麝香氣息。他不是馬赫沙拉,盡管他們有著一樣的面容和身材。雷米·唐·阿里和胡安·馬赫沙拉·阿里是孿生兄弟,兩人俱是我在諾克斯瑞奇公學的前輩。
胡安·馬赫沙拉已經去世六年,自那以后我刻意回避著與雷米·唐的見面,只最低限度地保持著和他的書信交流。我知道他在和馬赫沙拉一同回阿非利加聯盟的母國平叛失敗,馬赫沙拉喜歡男人的隱秘被對手舉報,無知而又憤怒的平民將他捆綁在首都廣場的恥辱柱上,淋上火油當眾活活燒死;而雷米·唐雖免遭一死,但是也淪為新當權者的階下囚,后被忠誠的屬下劫獄搭救,踏上了流亡道路,再后來雷米被當做奴隸販賣,流落于陸地上的大小諸國,直到輾轉被賣到秦國的貞芙苑。在貞芙苑,雷米用賣身賺來的錢還主人的債,相對穩定的生活讓他有條件寫書信給我,斷斷續續地敘述了他們與我分別后的遭遇。他力邀我來秦國、來貞芙苑,而我卻怯于見這位故人。
因為他長著和馬赫沙拉一模一樣的面容,多少次午夜夢回,我夢見馬赫沙拉渾身炭黑,沒有一塊好皮肉,血淋淋地站在我的面前,抓住我的肩膀質問我為什么不去救他,驚醒后只有無限的神傷。
“詹姆,”雷米用格蘭德語開口道,“你長高了,也長大了,現在是個男人的樣子了!”
雷米爽朗的笑容消弭了我所有的膽怯和尷尬,使我瞬時釋然,他不是馬赫沙拉,但他是馬赫沙拉血緣上最親近的人,他是馬赫沙拉的兄弟,從某種意義上講,也和我的哥哥一樣。
“這個和你一起來的年輕人是你的朋友?”雷米看了看我身旁的杜栩問道。
杜栩,我的朋友嗎?
雷米露出我曾在馬赫沙拉臉上見過無數次的笑容:“他對你,是像馬赫沙拉那樣的朋友嗎?”
“不!”我立刻矢口否認,“同僚而已。”
雷米攬過我的肩膀,拉著我向著乘鶴樓走去:“不必緊張,馬赫沙拉如果知道,會和我一樣高興的。他叫什么名字?長得真英俊,你們倆并肩走在一起的樣子看上去真美好。”
“他不是,”我對雷米這么快就罔顧馬赫沙拉的表現有點生氣,“在我心里,沒有人能替代馬赫沙拉的地位。請別再說這樣的話了。”
雷米微笑著,默不作聲地將我和身后的杜栩引向乘鶴樓內一間被屏風圍起來的小包廂中,這樣的包廂在乘鶴樓大廳中有十幾間,已經七七八八坐滿了人。今天是雷米的告別祭,會有一場小型的拍賣會拍賣雷米的最后一次“服務”,也叫做終夜權,雷米拉我來抬抬身價的,今夜過后,雷米就是自由身了,這是個特殊的日子,他需要有個人陪他一起見證。
侍僮端來了西域進貢的琥珀酒,裝在玻璃容器里,又在我們三人面前放了三只蓮花狀的玻璃酒器,斟滿酒后,看上去像三朵盛開的黃金蓮。
“今夜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我中秋后便動身回格蘭德國,跟我一起回去嗎?”我問雷米。
“不不,我喜歡秦國,”雷米端起酒器,笑著示意杜栩自便,依舊用格蘭德語回答我,“此間的主人邀我做合伙人,明天開始我就是老板了。”
這回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為什么?”
“因為我喜歡錢,喜歡酒,也喜歡愛情,還有比貞芙苑更適合我的地方嗎?”
“我尊重你的選擇和決定。”我端起酒杯,和雷米的輕輕一碰,一飲而盡。
“你不和你的‘同僚’介紹一下今晚的游戲規則嗎?”雷米淡淡地看了看我身旁的杜栩,開口問。
杜栩的格蘭德語還局限在日常問候的幾句話,因此完全聽不懂我和雷米在說什么。
我眼睛抬也沒抬:“不必了。”
“那你帶他來干什么呢?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雷米問住了我。
雷米不依不饒:“我看得出來,你喜歡他。”
“我沒有。”
雷米笑了:“你還是和十年前一樣嘴硬。你去樓上我的房間待一會兒吧,讓我來替你試探一下他的心意。”
我警覺起來:“你要對他做什么?”
“你忘了嗎?”雷米神秘地笑,“八年前我和胡安是怎么捉弄你,逼你面對自己的內心,承認……”
我打斷他:“我記得!”
“交給我吧,”雷米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會讓他受到傷害的。”
“我只是……我只是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試試又何妨呢?大家都不會有什么損失。”
雷米的眼神讓我不知該如何拒絕,他示意我離開。我便起身離開了,杜栩喊我的名字,我沒有回頭,把他丟在身后。
我走出被屏風圍著的包廂,大步流星地離開乘鶴樓的大廳,走上二樓,似乎在逃避著什么。
八年前,在胡安·馬赫沙拉·阿里的帶領下,我第一次踏足春院。諾克斯瑞奇公學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每個年滿十四周歲的男孩都會被年長的同校生(通常是年滿十七歲的)帶去春院,履行“成為男人”的儀式。女人是那個年紀的男孩最關心的話題之一,對于這趟“成人之旅”,他們會在幾個月前就開始倒數期盼。當然絕大多數男孩第一次的表現會十分糟糕,但是他們會記住那個糟糕的夜晚,記住那個陪自己度過糟糕一夜的女人。
那一天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我閉上雙眼就能重演。那是暑假的第一天,我跟著馬赫沙拉的腳步來到敦德堡最大的春院,一進門就被撲面而來的香氣熏暈了腦袋,穿過短短的門廊,便來到一間大理石筑成的大廳,中間有一眼白色大理石的噴泉,泉中鋪著厚厚一層人們用來許愿的硬幣。噴泉的四周,男男女女穿梭調笑,而我的眼神無處回避,因為目力所及,到處都有人在毫不避諱地做著那件事,我只能盯著地上的馬賽克地板,觀察著它們拼湊出來異域神話中愛神的樣子。愛神通體碧綠,有著金色的長發和八對手足,可以同時與八個人交合,傳說中,愛神用身體來感化各路妖魔,最后完成愛與和平的目的。
一個聲音尖細,身材豐腴,皮膚白嫩的中年男子引著馬赫沙拉和我來到了一個房間,那個房間正在舉行著一場小小的拍賣會,據說拍賣的是一個少女的初夜權,房間已經松松散散坐了七八個穿著打扮華貴的人,令我驚異的是居然還有女人。買家在紛紛暗中出價,那個引我們進來的中年男子負責主持這場活動。
一開始,沒有人能看到少女的真容。而是由一個奴隸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紅色天鵝絨上放著一綹金色的卷發。憑借這綹卷發,開始第一輪的出價。
門被推開,雷米進來,面色如常。我從回憶中急急抽身而退。
我想問什么,張了張口,還是沒問出來。
“你覺得他會出多少?”雷米冷不丁地開口問我。
“什么?”我突然反應過來,頓了頓說,“我不覺得他會出價。”
“我覺得他會,”雷米的聲音充滿自信,“打個賭嗎?”
小僮在外敲了敲門,雷米打開門,拿進來一塊竹簡,丟給我。
竹簡的一面上寫著“男子、成年、身體健全”,另一面上寫著“五百錢”。
“侍僮說,他直到香滅前的最后一刻才出價,你覺得是為什么呢?”
我把竹片丟到一邊:“這什么也說明不了。”
雷米撿回我丟在地上的竹片:“我不這么想,我覺得他很在乎你,只是最后一刻才意識到,這次拍賣的主體是你,于是急急出價。”
小僮在門外輕聲道:“先生,該出第二輪的條件了。”
雷米在書案上揀一竹片,以筆飽蘸濃墨看著我:“你說我該寫什么呢?”
思緒把我帶回八年前蘭德城的那間春院。
眾人就黃金卷發第一輪出價結束,進入第二輪條件。
少女站在一塊紅色的天鵝絨窗簾后,窗簾經過特殊設計,從上到下被分成四個獨立的部分,每個部分后對應著少女的臉、胸口、身體和腳。
中年男子拉開最下面那塊窗簾,窗簾后露出少女的小腿和腳。她皮膚白皙,腳不大不小,看上去年紀在1416歲左右,腳踝有些肥嘟嘟的,對應的是粗壯結實的小腿。如果沒猜錯的話,是個農家女。第二輪的出價不高,前兩輪都是壓價的環節。
馬赫沙拉用慣用的左手執羽毛筆在一張精致的信箋上劃過,寫下一個數字,然后折好信箋,交給嗓音尖細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翻開信箋,看了一眼里面寫好的數字,微微向馬赫沙拉點頭示意后走向下一位出價者。中年男人環場一周,收齊信箋后宣布:“本輪最高出價者為五十銅幣,此即為下一輪的底價。”
語畢,嗓音尖細的中年男人拉開了第二塊窗簾。女孩的胸口暴露在眾人面前。
(省去HBO式描寫三行)
短暫的沉默出價后,女孩的身價已經飆升至一個金幣,相當于一千個銅板,足夠一個中等農戶之家生活一年。
侍僮的敲門聲又起,雷米起身開門,然后把杜栩出價的那塊竹片丟給我。
一面是雷米的字跡,寫著“身長八尺”,另一面是杜栩的筆跡,工整有力,寫著“一千五百錢”。
“冒昧問一句,”雷米看著我,“你們給王子和公主當老師,一個月能賺多少錢?”
若以一個普通秦國農民的收入來衡量,杜栩賺的足夠多,一千五百錢對他來說不算什么。
“別玩了,”我周身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覺,使我如坐針氈,“沒必要這樣。”
雷米的臉上浮現出狡黠而又玩味的笑容:“你是想知道結果還是害怕知道結果?”
“我只是覺得沒意思,我對杜栩沒有興趣。這么做對誰都沒有好處。”
“那可不一定,”雷米把第三輪的條件寫在竹片上遞給等候在門外的侍僮,“年輕人慣于口是心非,他們以為人生還長,總有挽回的機會,或者就是享受你來我往欲拒還迎的拉鋸,孰不知生命其實短暫的連一次錯過都容不得,當知道這個道理的時候又已經太晚。”
第三塊窗簾布被拉下,女孩轉了個身,展示出堪稱完美的腰臀比。此刻她的身價已經高昂到令人咂舌。那時我雖知道阿里兄弟出身顯赫,但對馬赫沙拉此時此刻一擲千金的舉措有些莫名不悅,又因自己這沒來由的苦惱而感到困惑。人家有錢,想要做紈绔子弟,我為什么要生氣?我憑什么生氣?
最終少女的面容使她止步于一個金幣加一個銀幣的身價。她實在有一張平庸的面容,樸實的圓臉,粗眉毛,兩只眼睛的間距有點窄,兩頰布滿褐色的雀斑,像斑駁的鵪鶉蛋殼。當然,這些都可以通過化妝去彌補,她的身材已經足以令她在歡場一戰成名,也許她會有一個響當當的花名,也許很快就會釣到某位有權有勢的金主老爺為她贖身,她擁有光明坦途,遠大前程。但今夜,她屬于胡安·馬赫沙拉·阿里,尊貴的阿非利加聯盟王子,順位第二的繼承人。
參與競價的客人陸陸續續在嗓音尖細的男子的引導下離開房間,那少女爬上用羽毛被墊的高高的床,瑟縮在天鵝絨的床單下,用怯怯的眼神望著這邊。
“怎么樣?有趣嗎?”馬赫沙拉笑著問我。
“沒意思透了。”我孩子氣地唱著反調。
馬赫沙拉撫了撫我的頭頂:“去找雷米吧,他為你安排了來自東方的普莉婭,據說她身材火辣,長于技巧,精通七種春啼,而且最喜歡、最擅長的就是指導男孩成為男人。敦德堡的成年貴族里,據說有一半都是她教出來的呢,坊間人稱‘普莉婭教授’,今夜去和她好好學習吧,明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你就是個男人了,我們找個地方去好好慶祝!”
我被馬赫沙拉推出房間,橡木制成的大門在我眼前轟然關上,帶走了最后一絲亮光。
“媽的!老子出了五十金!”
樓下遙遙傳來粗魯之聲,看來拍賣已經結束。
雷米從門外進來,我都沒注意他是何時出去的,他舉著一方白色的絲絹興奮地對我說:“你知道他最后出了多少錢嗎?”
沒等我回答,雷米主動說道:“五十一金!聰明的年輕人,太聰明了,為了你他愿意出五十一金!贊美他,愿真神保佑這個英俊善良的年輕人!”
我從雷米的手中奪過絲絹,上面白絹黑字明明白白地寫著“自愿以五十一金的價格賣身一夜于貞芙苑云云”,最后落款處龍飛鳳舞地簽著杜栩的大名。
“這怎么回事?!”我舉著絲絹質問雷米,“你說這只是個玩笑,你向我保證過他不會受到傷害的!”
雷米豎起一根食指,示意我平靜下來,而我怎么平靜的下來,杜栩這個傻子,把自己賣了,還賠上了五十一金的價格,還在為他人數錢!
“詹姆,你聽我解釋……”雷米的語氣有神奇的令人鎮靜的作用,而我依然很難面對著這張和馬赫沙拉一模一樣的面孔發火。
“這是個小把戲,他簽的那一張是以五十一金的價格購買一夜服務的契約書,但是因為沒按手印,這契約的內容就可以任意改變……那傻小子真是單純的可以,連按手印都不知道。”
“沒按手印的契約書是沒有法律效力的……”
“正是如此,”雷米點點頭,“我向你保證過,不會讓他受到傷害。這只是個玩笑而已。我也曾向胡安保證過,絕不會讓你受到傷害,我一向說到做到。”
我沉默半晌,下定決心道:“我不是一個值得被愛的人,尤其是像他那樣的人。”說完,我的腹部仿佛被利刃刺穿般疼痛。
“他是哪樣的人?”雷米拍了拍我的肩膀,“胡安和我都不想看你活在過去的痛苦中,我已經走出來了,你也要走出來,我們都要向前看。為什么不讓他來治愈你呢?”
見我沉默,雷米補充道:“他被侍僮帶去沐浴了,接下來怎么做由你自己來決定。我得去安撫那個出了五十金買我終夜權的客人,你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我。”
雷米說完,輕輕走出了房間。
我猶豫著究竟是現在就離開貞芙苑還是在此處枯坐到天亮,我不受控制地想象我走后杜栩會有什么樣的際遇。有雷米在,我可以放心杜栩不會受到身體上的傷害。
但是心理上的呢?
他對我付出的信任和真心,我要怎么回報?遠的不說,我要怎么面對和他接下來共事的日子?讓他知道這一切都是一個玩笑?一場欺騙?拿人的感情開玩笑,是要遭報應的。
我沒法面對,我決定像個懦夫一樣逃避。
我行尸走肉一般跌跌撞撞走出房間,想要把自己的行跡隱藏在醉鬼和嫖客中間,悄無聲息地離開。
命運卻安排他恰恰出現在我的眼前。
他新換了素白的長袍,發際還帶著水汽,唯有雙眼帶著始終不變的清澈。
我無法直視這雙眼,我覺得自己像個骯臟的罪人。
他卻快步上前,一把拉住我的袖子:“你缺錢跟我說啊,為什么要這么糟踐自己!沒事了,跟我走。”
他還蒙在鼓里,一無所知。都什么時候了,他還在想著我。
我甩開他的手。
杜栩,過分親信別人是會被狠狠傷害的,這一課,我現在就教給你!
“你不是好奇那本被你打散的書對我來說究竟意味這什么嗎?”我笑著靠近他,在他耳邊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你賣一次身體我就告訴你。”
一股復雜的神色從他的雙眼中溢出漾開,不知為何我卻被自責和內疚淹沒,但我決不能讓他看出來。我的手握成拳,指甲嵌進肉里,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在此時此刻心軟。寬大的袍袖將我的動作遮擋的毫無痕跡,而多年來的磨煉,我已能夠面色如常。
他的反應比我預想中要平靜。
我把那塊寫著他賣身契的絲絹塞給他,用嘲諷的眼神和語氣“勸”他,在貞芙苑抵賴這一套是行不通的。
我從他的眼神感受到憤怒和失望,我甚至以為他會對我揮拳相向,我做好準備了,他肩膀上的傷口還沒有好,我未必無勝算。
也許打一場,了結一切也好。
但是他沒有。
三個精壯的大漢將他自我眼前“押送”至三樓,在那里他會被鎖起來。但不會有人對他做什么,他只需要待到天亮即可。這個教訓也足夠了。
我繼續向前走,沒有回頭,無法回頭。我怕我一回頭,就會后悔,就會赤手空拳揮向那三個押送他的精壯大漢,然后攥住他的袖子拉著他離開這里,直到世界盡頭,去看世上所有的奇跡。
但那不是我,不是詹姆斯·溫納特,我干不出那樣頭腦一熱,浪漫沖動,不計后果的事情。我有我的抱負要實現,我的心,我的頭腦在時刻提醒自己——我要在秦國的儲君之爭中保持中立,我要帶一個質子回格蘭德國,我要利用我所能利用的一切,成為格蘭德王庭的權臣,我知道我有這樣的能力,但我一步都不能走錯。
而他,是謫仙樣的人,屬于山水間。我和他即便在一起能走多遠?我們注定是沒有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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