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十章 折長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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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望也不是誰的馬車都會上,厲有疚的教訓殷鑒未遠。

但如囚電軍統帥修遠這樣的人物,既然公開在長生宮外等他,就不會有什么難看的事情發生,所以他也沒什么可擔心的。

修遠此時所乘的馬車,并不是他那輛代表國朝之儀的宮廷御制之車。

應該是方便平時出行所用,但與姜府管家租來的那輛車仍沒什么可比性。

空間之寬闊、坐墊之柔軟、裝飾之氣派自不必說……車壁之上的花紋,竟然是自然生長的木紋!如花如樹,如龍如虎,玄奇自生。

僅這木材本身,便價值連城。

姜望一步踏進車中,像是踩在了云端,輕飄飄的不著力。

馬夫顯然也是軍伍出身,氣質嚴肅,脊直如鐵。手里只輕輕一抖,韁繩便在空中發出一聲清脆的炸響,兩匹通體黑色的高頭大馬同時揚蹄。

蹄起蹄落是同一聲。

馬車輕盈而動,車廂里沒有絲毫顛簸。

啪嗒!

車門關上。

車廂頂上適時亮起來一團暖光,非是任何器物暈照,而是陣紋所凝,清晰但不刺眼。

姜爵爺是見過世面的,從容在修遠對面落座:“不知修帥邀姜某同車,所為何事?”

修遠不答,只問道:“平時喝酒嗎?”

在修遠與姜望之間,擋板悄然落下,一方矮桌緩緩升起。矮桌上有一個銀壺,四只倒扣的銀質酒杯。

有兩碟小菜,一種是豌豆狀,但為紅色,有淡淡的焦香。

一種是形如半月的果子,半透明的表皮下,隱約可見銀沙狀流心,總之姜望都不太認得出名堂來。

但他上馬車,也不是為了見識九卒統帥的生活。

坐得端正筆直,實事求是地回道:“非宴不飲。”

“聽不少人說起過你,今日卻是第一次見。”修遠伸手將桌上的酒杯翻轉過來,聲音平淡:“陪我喝一杯。”

說話間已是翻過來三只酒杯,又伸手去拿酒壺。

姜望連忙也伸手:“讓下官來吧。”

修遠一手將酒壺把住,輕輕一讓:“大好男兒,不必在意那些俗禮。”

姜望只好又坐定了。

修遠慢條斯理地倒著酒,隨口問道:“方才在殿中,見你隱約在擬八風,修的是龍虎?”

“確實是。”姜望有些驚訝對方對自己的關注,又趕緊解釋道:“我絕無不尊重十一皇子的意思,琢磨道術只是習慣使然。”

修遠倒了三杯酒,用食指指背,將其中一只酒杯推到姜望面前。輕聲說道:“早就聽說你姜青羊不驕不餒,用勤用苦,異于常人。今日一見,確實了不起。”

姜望謙聲道:“下官不過是笨鳥先飛,以勤補拙。”

修遠搖搖頭:“這世上,有那么幾分小聰明的人,很多很多。懷大智慧的,能有幾個?你若是笨鳥,世上會飛的人也不多。”

姜望道:“我的小聰明,就是多努力,多用心。萬般收獲,皆自耕耘中來。”

“這就是大智慧。”修遠道:“天下書院,首推四大。龍門書院講一個才情天縱,青崖書院求一個任性自然,浩然書院修一個一身正氣,都是世間頂級的學問。但書院第一,卻是勤苦。勤苦書院別無其它,唯刻苦求學之風甚隆,于是冠絕天下。”

姜望認真點頭:“下官受教了。”

這個謙虛得有點過分的姜望,和那個不肯受侮、剛烈到敢當面質問天子的姜望,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

修遠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也沒有教你……罷,既然你說到受教……”

他的眼神略微一定。

姜望立即便感覺到一道溫和的信息流如蒙蒙細雨,灑落神魂——赫然是道術“龍虎”的修行心得,以及基于外樓層面修行此術的一些思路。

“早年間恰好學過。”修遠隨口道:“現在用不上了,總算還沒忘干凈……便交予你吧。”

道術世界浩瀚如海,又日新月異,更迭極快。

哪怕是術法大家易星辰,也不可能說什么道術都能恰好撞上。

他修遠更不能例外。

所以龍虎這門道術,當然是他剛剛在宮門外等待的時候臨時調來。迅速研究了一下,便傳給了姜望。

一位當世真人的道術理解,幾乎瞬間就洞開了姜望苦思多日不可破的關隘,令他豁然貫通。

姜望又驚又喜:“修帥如此重禮,真不知何以為謝。”

“話不用多說。”修遠抬了抬下巴,很是灑脫:“敬酒即可。”

姜望干脆地舉杯:“我先干為敬。”

一口飲下杯中酒,那溫涼的酒液落入腹中,忽又化作一道火線,燎燒一路,直沖喉口。在那臨界點,如火星蓬開,“炸”了滿身,全身上下無一處不舒坦。

神魂異常活潑,道元也靈動非常。

這酒……竟能助益修行,堪稱絕品!

敬酒本身,亦是一樁好處落懷。一再受益,令姜望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修遠已經提杯慢飲:“抓緊時間消化,別誤了酒效。”

姜望于是閉目搬運道元。在緩緩流動的酒力下,通天海愈發明澈,五府海中,天地孤島更加穩固。藏星海中,道脈騰龍夭矯潛游……

不知過了多久,當姜望睜開眼睛,只覺身魂皆泰,萬般順遂。此酒真是奇珍,一杯酒,能抵一月之功!

修遠又為他倒了一杯酒:“此酒多飲無效,但在失去效果之后,它的味道才能顯現出來。你再品品看。”

此等能夠助益修行的絕品之酒,價值難以估量。

大概也只有修遠這樣的當世真人,才能夠在已經完全不能感受其非凡作用的情況下,奢侈地品嘗其味道。

至少姜望自己小抿一口,雖然唇齒留香,卻是還在琢磨那種助益修行的快感,試圖捕捉它的效力,繼而心疼它的巨大價值……完全感受不到太多滋味。

他停下酒杯,長嘆一口氣:“姜望實在受寵若驚。”

“這是你應得的。”修遠輕輕咂摸著酒的滋味,語氣隨意地說道:“年紀越大,越不想欠什么。尤其人情這種東西……很難還的。”

當初在大師之禮上,姜望那一番“螻蟻當無憾”之論,止住天子之怒,贏得了多少人情。

如最終勾選崔杼之名的朝議大夫易星辰,就已多次釋放出善意。

而修遠恰是其中最需要承情的那一個。

只不過之前一直囚居在家,沒時間也沒機會與姜望接觸。今日在長生宮一見,立刻就等在宮外“還債”了。

修遠這話一說,姜望立刻就放松下來。

又抿了一口杯中酒,這會竟能享受出一些美好來……終歸他姜某人,也是個怕欠人情的。

酒液入喉,回腸百轉后,姜望問道:“不知此酒何名?”

“這酒是我自己釀的……只剩最后一壺啦。”修遠搖了搖酒壺,聽了聽那玉液瓊漿的聲響,淡聲道:“名為‘折長柳’。”

折長柳,盼君長留。

這當中必有故事。姜望雖不知其中曲折,卻也嘗出了酒中的一些復雜,不由得贊道:“好名字。”

馬車在這時候緩緩停下,杯中酒竟然無波。修遠這車夫馭車的功夫,真可謂是出神入化,遠不是謝平不知從哪里招來的車夫可比。

姜望輕輕眨眼,斬去自己這些自取其辱的念頭。跟九卒統帥比,也真是想不開……

修遠把著酒壺,幫姜望把酒杯蓄滿,又問道:“你知道這是哪里嗎?”

姜望當然知道這是哪里。

縱使未開聲聞仙態,對于聲音的敏銳,也早已讓他捕捉到周邊的環境。

那鼎沸的人聲,人群沸騰的情緒,緊張、刺激、驚嚇、歡呼……還有聲聲慘嚎。

毫無疑問是一座法場。

正在同時凌遲許多犯人的法場。

其中有一位當世真人,名為閻途。

修遠的馬車,就停在法場不遠處。雖是人潮洶涌,畢竟也叫囚電軍的招牌擠出了一處位置。

但車門并未打開,也未開窗。

修遠的車雖然行駛到這里,但他好像并不打算觀看行刑的過程。

當然……作為一名當世真人,如果他想看的話,很難有什么事物能夠阻隔他的視線。

緊閉的門與窗,不過是他閉上的眼簾。

“這里是處決平等國奸細的地方。”姜望斟酌著措辭道。

話里不無提醒修遠之意。

修遠也不知有沒有聽懂,或者說,不知有沒有聽。

他只呷了一口酒,細細喝下,似醉非醉中,然后道:“聽說你喜歡讀書?”

姜望很想問一句,聽誰說的?

他畢竟缺乏在一位當世真人面前吹牛的臉皮,有些不自在地道:“越來越覺得自己積累太過不足,近來的確在找時間讀書……不過讀得不多。”

“讀過《異獸志》嗎?”修遠問道。

“不曾……”姜望道。

這書名他都是第一次聽到!

“……一本記錄各類異獸的書,信息比較全面。”修遠道:“雖然上面記載的很多異獸都已經絕跡了,但在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一段歷史,有助于加深你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你神臨當無礙,但若想成就真人,必須更了解這個世界。有機會的話……還是應該讀一下。”

面對著這位大齊年輕一輩第一天驕,他畢竟沒好說出口,這只是稷下學宮的基礎讀物之一。

“明白!”姜望干脆地點頭。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積累不足是先天條件的問題,并不是他的錯,倒也沒什么可羞愧的。他還年輕,還有大好年華,用更多的努力來彌補便是。

“有一種名叫負雨的鳥……”修遠摩挲著酒杯,嘆息道:“我一直很想見一見,但竟從來都沒有尋到過。我想它應該已經不存在了。”

“這種鳥神通很強?有什么特殊的殺法嗎?”姜望好奇地問道。

“……”修遠頓生對牛彈琴之感,只道:“別光喝酒,吃點菜吧。”

姜望順從地捻了一顆那裹著銀沙流心的半月狀果子,放進嘴里。

本來還想問,那勞什子負雨鳥身上有什么珍材,但一口咬下來,滿嘴流香,頓時已忘了。

“咦,味道不錯。”姜爵爺讓自己的語氣盡量自然一些,不那么大驚小怪:“修帥,這種果子哪里能買到?”

心里盤算著,按自己現在的俸祿,怎么著也能給安安買個幾斤嘗嘗。

今年安安的生日他又錯過了,總得多尋摸點好吃的彌補,再貴也值得。

“它啊,叫‘月籠沙’。”修遠隨口道:“萬妖之門后的產出,狐族最愛吃它,視為圣果。現世是沒有的,也種不活。”

“呃……噢。”

“喜歡就多吃點。”修遠拿著酒杯,漫不經心地道:“確實味道很好。我每次去萬妖之門后,都會特意去尋一些。”

話雖如此說,他只是又飲了一口酒。

“很罕見的味道。”姜望若無其事地抓了一把,往自己嘴里放了一顆。

在人家的車里學完功法、喝完美酒、吃完果子還打個包的事情,他這絕世天驕自然干不出來,但是抓一把果子在手里,一時半會沒吃完總可以吧?

邊走邊吃也不應該有問題。

那么剩了一些不小心帶回家,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既然最后都剩下了,那么留給妹妹以后吃,也不該被說閑話,不是么?

在自己的邏輯世界里,姜青羊屹立不倒。

但是修遠不說話了。

修遠一沉默,姜望頓時就感受到了尷尬。

手上抓著一把月籠沙,吃又舍不得,不吃好像又很奇怪。想想還是咬牙吃了吧,又有點欲蓋彌彰的感覺。

真是思前想后,怎么都煎熬……

“下雨了。”修遠忽然說。

姜望這才意識到,不知道何時……法場上的慘叫聲已經是停止了。

馬車又開始行駛,沉默著駛離這里。

修遠抬頭看了看,馬車車廂頂部,自動滑開一個天窗。

只見得天空有紅色的細雨,飄飄灑灑,向人間墜落。

真人離世,天地泣血……以為同悲。

馬車行駛在東域最繁華的臨淄城中,修遠無言,姜望亦無聲。遠遠的,不知從何處,傳來飄渺的歌聲。

那歌聲唱道——

“今宵又,折長柳。月娥拋落杯中酒……”

“輕箋舊,歡情透。淚痕猶比青花瘦……”(1)

姜望想,自己或許是聽錯了。

這幾日,城中是不許作樂的。

1,“今宵又,折長柳……”——情何以甚《釵頭鳳·折長柳》

2,本來應該已經攢好存稿,開始加更還債的。但是這幾天事情實在太多,什么也沒能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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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忙完,就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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