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屠赴海見重玄遵,遵傷重不能言。
兇屠怒,戟指釣海樓護宗長老劉禹曰:“釣海樓須償此恨。”
劉禹對曰:“人有癡愚賢肖,命惟禍福自召。”
于是戰之。
提拳敗劉禹于星珠島。
再戰鄧文,敗之。
又戰海京平,再敗之。
釣海樓護宗長老有八,皆得神臨。
兇屠連敗其三,余者盡避。
劉禹咳血曰:“近海諸島,神臨未可逞兇。若非浮圖舊義,兇屠須不能歸。”
兇屠對曰:“有理!”
于是召割壽之刀西來,斬開怒海,于萬眾之前,登臨洞真!
時靖海長老徐向挽在。
兇屠過而不言。
乃登天階,挑戰釣海樓第一長老崇光真人。
雙方戰于九天。
大戰三日夜,風雷方歇。
兇屠左臂已斷,大笑而走。
人皆以為兇屠戰敗。
獨崇光嘆曰:“吾失壽十三年!”
于是以沉海碧晶償重玄遵。
——《近海志》
星河空間中,姜望與重玄勝相對而坐。
重玄褚良在近海群島揚威之事,當然不是今日才發生,只是今日才聽重玄勝說起。
姜望一邊埋頭趕路,一邊修行讀史,卻是錯過了許多變幻風云。
“定遠侯的刀,真能割壽?”姜望面有驚色。
重玄勝翻了個白眼:“不然你以為他老人家為什么盤桓神臨境這么久?齊夏爭霸之時,他就已經是神臨境界,雖不顯名,其實同境難有其匹。齊夏爭霸后,更是號為東域第一!磨礪了這么多年,實在是因為道途太強,難握其真。貿然破境,反而有缺。”
“那這次……”
“這么多年過去,也該圓滿了。只是叔父他老人家說,割壽刀不可無名局,一直在等恰當時機罷了。齊陽戰場上本來希望陽建德有所表現,可惜他陷于魔功……”重玄勝道:“此次出海,為我那堂兄出頭是其一,壓一壓釣海樓的勢為其二。家事國事一體,他便證了這洞真。”
危尋前腳糾集強者偷襲萬瞳,聲勢大漲。以他沉都真君的魄力,撐了一把遠未達到建立預期的鎮海盟。
重玄褚良后腳就去釣海樓逞兇……
齊國對釣海樓的打壓,的確是半點不留手,隔夜的工夫都不給,簡直是日日夜夜年年。
這一次兇屠若是未有圓滿,齊國想必也會有別的行動。
但是怎么都不如兇屠出手來得合情合理,來得震撼人心。
兇屠為自家侄兒出頭,誰也挑不出理來。
而他神臨無敵,說洞真便洞真,初入洞真就刀指近海群島第一真人崇光……
此等兇威,怎能不讓海民驚懼。
回想起每回蹭指點時,面對重玄褚良的那種仰之彌高的感覺,姜望感慨道:“初入洞真就能戰勝崇光真人,兇屠大人真是令人高山仰止。”
“到了洞真之境,拼的就是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哪有什么歲月長久,只有達者為先。”重玄勝搖了搖頭:“不過叔父說他也不能算是勝了。畢竟修為越高,肉身越強,一旦受損,復原反倒越艱難。他老人家在洞真之境斷一條胳膊,比失壽十三年也好不到哪里去……當然這份損失,朝廷會彌補,”
這就是出身的優勢了。
重玄勝現在的修為已經穩在姜望之下,但是對修行境界的認知,仍是遠遠超過姜望。
重玄褚良與他閑聊的只言片語,對姜望來說都是難得的修行知識。
所謂生死人肉白骨的靈藥,其實并不罕見,但那些多只是針對普通人。
修行者的骨肉命魂,都已經修煉到一定的程度,一旦受損,不是普通的靈藥可以救挽。
越是強大的修行者,一旦受損,越是需要付出更多代價。
如當初釣海樓真人辜懷信準備現場救活季少卿,便是又是法壇又是諸多材料準備。如果是要救一個剛死的普通人,只要不是魂飛魄散那種,辜真人只怕隨便找一份靈藥即可。
而若是神臨境的修士戰死,卻又不是辜真人可以救挽的了。
當然這方面的知識,姜望還是懂得的,不僅是因為修行日久、積累漸深,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體驗過殘肢的感覺,印象非常深刻……
他所缺乏的,是重玄勝這隨口的一句“洞真之境,拼的是對這個世界的理解”。
重玄勝懂這些,他不懂。
姜望搖了搖頭:“那種境界的強大,非我所能想象,還是聊一些我能夠理解的吧。”
當初崇光真人提著他去迷界,那種光怪陸離的感覺,是他至今都不能夠體會清楚的。
他只能感受到崇光真人很強,但無法理解強到了什么層次。
“我也是知其然不能知其所以然,所謂理解,最終還是要落實到自己的境界上,”重玄勝隨口說了一句,便道:“太子送了一份禮物給你!”
他呵呵笑著,很有些惡趣味地道:“現在在你的房間里好好供著,就供在十一殿下那幅字前。”
“這倒是奇了。”姜望抬了抬眼睛:“為什么這個時候給我送禮物?送的什么?”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次離開臨淄前,他是狠狠得罪了太子才對……
“送的是一盆花,君子蘭。據說是太子親手養的。至于為什么這個時候才送嘛……”重玄勝似笑非笑地道:“因為長樂宮先前閉宮一個月,太子得閑還沒幾天。”
姜望心中暗凜,知曉這“閉宮一個月”,大約就是齊天子對姜無華的敲打之一了。
但還是問道:“長樂宮因為什么理由閉宮呢?”
重玄勝樂呵呵地繼續道:“太子成就神臨,賀者不絕,長樂宮宴飲終日。天子曰,‘太子得意忘形,輕浮不敏,應閉宮一月以自省’……所以就這樣了。”
封閉宮門,不許內外勾連,在某種程度上,幾乎可以等同于被打入了冷宮!
雖然這“冷宮”的期限只有一個月,但對太子來說,已是非常不好的信號。
“所以他一出來就給我送禮,是想表達什么?”人在齊國之外,姜望語氣輕松,甚至還隨口開了個玩笑:“他記住我了?表示此仇不忘?”
“送他親自養的花,當然是表示他的寬容,表示不會記你的仇,表示對你這位大齊天驕既往不咎。你雖以寇仇待他,他卻仍以國士待你,這就是咱們的仁厚東宮。”
“什么寇仇,我又不是針對他!”姜望反駁了一句,又沉吟道:“你覺得有幾分可信?”
“君子蘭有講究。君子嘛,和而不同。君子之交,求同存異。”重玄勝道:“他也不想背上逼得你遠離臨淄的惡名。而且,我想了想,他確實不必要恨你。”
“怎么講?”
“你提的三件案子,天子都允了,并且辦得是干脆利落,擺明了在敲山震虎。說明不管有沒有你,十七年前那件案子,在天子心里始終是有刺的……這次算是拔出來了。對太子來說,福禍還未可知。
太子在這個時候成就神臨,乍看是做賊心虛,給了天子敲打的機會。換個角度看……天子要敲打他,他就乖乖伸出手來,讓天子盡情打手板。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智慧呢?他要是把手藏起來,等天子自己來找地方打,可未必就只是打手心了……”
重玄勝頓了頓,繼續道:“而且,太子越是不恨你,就越能說明,他對天子的處置毫無怨言。所以他不但不針對你,反倒繼續對你示好。對你示好,就是對天子表忠心,這生意如何做不得?”
姜望嘆道:“你們這些人可真復雜!”
“但太子是真不怨你,還是假不怨你。人心如淵,我就沒本事看穿了。”重玄勝攤了攤手。
想起與姜無華同桌喝粥的光景,姜望緩聲道:“太子或許是仁厚的……”
后半句卻是掐在心里,沒有說出來——
當今皇后卻是未必。
他永遠忘不掉,把一個父親的尸體,扔在三歲女兒面前的行為。
幾可以稱得上暴戾了。
盡管當今皇后母儀天下多年,端莊雍貴,不曾有一事失儀,甚至于素有仁名,常常勸天子少怒。
但一個順水推舟,就險些讓雷貴妃一尸兩命。在逼死緊咬不放的林況之后,還故意把他的尸體丟到他女兒面前……
這樣的人,怎么可能不記仇?
天子在位還好,他一個外臣,也不怎么會被皇后所影響。
天子哪天若是退位了,皇后就未必還能容忍。
當然這話不必與重玄勝說,這胖子每天操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重玄遵這次在海外這么威風,他不免又有些被壓制……
“現在沒有什么麻煩就行,他日若是有人想翻舊賬,我也不是今日的我。”姜望如是說道。
“當然,我亦不是今日我!大丈夫生于世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下?到時候須是旁人看咱們的臉色!”重玄勝極有氣勢地附和了一句,然后道:“總之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你主動招惹的麻煩,算是告一段落了。忙完楚國的事情,就可以直接回來。”
“你說得好像我是被逼走的似的。”姜望嘟囔道:“我是真的和左光殊早有約定……”
重玄勝冷笑了一聲,直接離開了星河空間。
當然,這次開啟星河空間的費用,是姜望結的。
楚地遼闊,也從來都是南域最繁華的地方。
姜望離開云國后,一路往南,過宋國而不入,復行七日,便到了楚國。
當然,若是在東域,這距離倒不需耗時這般久。
四品青牌捕頭,大可直飛東域無阻。
在南域就不免要守些規矩了……
楚國北方的這一座邊城,名曰“臨商”。
這名字乍看也沒什么稀奇。
但值得一提的是,宋國的首都,名為“商丘”……
楚國在邊城的名字上都這般不加以掩飾,平素對周邊國家的態度,也是可想而知。難怪宋國人常以楚蠻蔑之。
當然楚國人也不太在乎什么蠻夷之類的蔑稱,只要不是貼著臉嘲諷,聽到了也往往付之一笑。
宋國人所推崇的禮教什么的,最為楚人所輕蔑。
楚人愛華服雕樓,愛浪漫自由。在天下六大霸主國之中,可以說是氣質最“散漫”的一個國家。
牧國兒女也是喜歡自由自在,崇拜自由翱翔的鷹,縱情奔馳的馬,兇狠團結的狼,但畢竟還有一位至高神要敬。
楚地有很多神祇信仰,但大多數楚人其實并不怎么信神。
對很多普通的楚人來說,他們只是喜歡那些神神鬼鬼的神秘氣氛。
高興的時候就“心既誠兮匍匐以靈,神兮鬼兮請高飲。”
不高興了就“且來割牛頭,平生酣暢以下酒。”、“剖開馬面,擒問閻羅。”(1)
總之非常隨心所欲。
至于姜望為什么知道這些……
那一套幾乎填滿了儲物匣、折磨得他苦不堪言的《史刀鑿海》,當記一功。
姜望不敢不讀,不敢不背。
趕路的這些日子,但有空暇,不是修行,就是背書。
畢竟齊天子可以開玩笑,他卻沒資格把齊天子的話當玩笑對待……
臨商城作為一座邊城,不似姜望所見過的那些邊城一樣粗獷沉肅。反而是透著精致、華美和繁榮的。
與其說這是一座戰爭城市,倒不如說是一座商業城市。
但是城門樓上肅立的兵員,和那些明晃晃架在城樓的華麗軍械,亦在描述著這座城市的武力。
立在臨商城下,姜望還在想怎么報名過關。是報他黃河魁首的名號,還是低調一下,弄一個化名……
忽地城門打開,一彪騎兵席卷煙塵而來。
這隊騎兵氣勢相當不凡,絕對是精銳中的精銳。
人人穿甲披袍,雕紋華麗的甲胄之上,光線如水流動。
除了當先一位將領外,齊刷刷火紅色的戰袍在空中燃燒。
胯下駿馬清一色赤紅,碗口大的馬蹄踏地如雷。
驚得行人紛紛避讓。
姜望本以為這隊楚國騎兵是要執行什么軍事任務,不欲惹事,老老實實跟路人一起避在道旁。
不成想這隊騎兵卻似盯住了他,直向他來。
待得近前,領頭一員披著水藍色戰袍的將軍拿下頭盔,卻是一個容貌俊俏的小將。
眉如柳來眸如月,煞是清澈好看。
只把韁繩一拉,胯下那匹天藍色神駒便頓在姜望面前,人立而起,嘶聲如龍!
那小將穩穩坐在馬背上,說不出的神采飛揚!
1、“心既誠兮匍匐以靈,神兮鬼兮請高飲。”——情何以甚順手捏造。
2、“且來割牛頭,平生酣暢以下酒。”——情何以甚《醉酒章》
晚十二點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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