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九十六章 長相思羞對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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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阮泅作別,獨自飛下問劍峽,握著手里的這枚刀錢,姜望才突然想起來,在好久以前,余北斗曾經也給過他一枚刀錢。

只不過余北斗的那枚刀錢,本就是他自己給出去的,轉過一圈,又回到他自己手上,非常干凈,光潔如新。他最初本也是直接在官衙里拿的新錢,隨手放在匣中備用。

至于阮泅的這枚刀錢,卻還有些臟兮兮的,一看就是在市面上流通過很久。

不修邊幅的余北斗,稍作處理后,給了他一枚新錢。

風度翩翩的阮泅,則是給了他一枚舊錢。

這些算卦的都這么喜歡錢?

下回能不能直接給元石?所謂錢可通神,給多一點也更好施法不是?

但想是這么想,余北斗的摳門他深有體會,阮泅的玩笑他還沒那么敢開,終是還不太熟絡。

這一次再來劍閣,便無什么波瀾了。

閣主司玉安不知回也未回,司空景霄閉關未出,那位無心劍主也不知何在。劍閣里其他弟子都拿他當空氣,也不辱罵他,也不招呼他。

寧霜容陪著他上了山,又把他送下山,在那天門棧道之上,只道了聲江湖再會。

而后綠衣上山青衫遠,一任天風過長峽。

任姜某人接上了褚幺和向前,牽上了白牛,順便帶了個白玉瑕,一行人駕著牛車,在狹長的問劍峽漸漸遠去。

說起來姜望去血河宗跑了個來回,褚幺和向前倒是混得熟了——畢竟哪個小孩子不喜歡一個讓自己放開了玩耍的大人呢?

考慮到向前和白玉瑕的身體狀況。

堂堂大齊武安侯,親自在前頭駕車,把車廂讓了出來,給兩個被吊了幾個月的可憐人休養。

小徒弟則是靠坐在自家師父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什么血河宗是不是在河里啊,穿綠衣的仙女姐姐怎么不一起回南疆啊,師父是不是已經天下第一了啊。

姜望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著。

車簾是卷起來的。

白玉瑕規規矩矩地打著坐,調養自身,眼見得癱靠在廂壁上的向前,目光怔忡地看著車廂外,眼睛里似乎是那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又似乎更在遠處……不知在想些什么。

這個隨遇而躺的昏睡主義劍客,竟像是有些哀傷?

他再一細看,那雙死魚眼卻是已經閉上了,呼吸也變得平穩起來,迅速進入了睡眠狀態。

果然是錯覺……

白玉瑕搖了搖頭,眼睛看向車窗外。離開越國后的經歷,是他此前從未體會過的,拓展了他的人生,讓他感受到了一種新奇。哪怕現在重得自由,他也不想再回越國。

那種時時刻刻要求自己的日子,那種每一步每一個目標都掛在眼前的時光……還沒有在天目峰被吊著的時候舒服呢。

所謂“躺平一念起,頓覺天地寬”。

漫無目的地數著崖壁上的劍痕,他現在也學會了發呆。牛車已經快要駛出問劍峽了,耳中卻忽然聽得——

叮叮叮鐺鐺鏘鏘……

無數聲劍鳴!

各式各樣的劍,輕重不同的劍鳴,在問劍峽中此起彼伏,以一種特別的音律,奏成一闕恢弘的長歌!

“媽呀,牛哥跑快一點!”褚幺驚嚇地嚷道:“他們來追殺我們了!”

白牛在劍閣也早嚇著了,真個牛蹄一揚,便要加速。

卻是被姜望隨手按住。

“別瞎說。”姜望瞪了褚幺一眼。

但對于眼下這一番場景,他也確實有些疑惑。

好端端的,這劍閣鳴劍作甚?

總不至于是臨到走了,說是不再出面的司真君,還要敲打一番吧?此事豈可一而再,再而三?須知忍無可忍時,咱也是“他日必有后報”的!

“是萬劍歌。”回過神來的白玉瑕既驚又羨,表情復雜:“根據天目峰傳統,問劍劍閣,無可敵者,劍閣當以劍歌送別!”

“噢,這樣。”姜望風輕云澹地點了點頭,好像全無波瀾。

怎么說他也是剛從孽海回來,見識過衍道層次的大戰,還與隱約在絕巔之上的存在有過接觸。此等小場面又算得什么……哈哈哈哈哈。

好容易才把咧開的嘴角按回去。

“向師伯!向師伯!快別睡了,你聽見了沒?”褚幺在一旁手舞足蹈,歡喜地道:“我師父好威風呀!我跟著我師父,我也好威風!”

他倒是很容易就接受了向前自稱是他師伯的設定,畢竟長得比自家師父實在老太多。

向前癱在車廂里,沒有睜眼,只哼道:“這什么破歌,多少年前我就聽過了。我師父帶我來這里的時候,不知比你們威風到哪里去!”

姜望沒有說話。

白玉瑕也沒有。

只有褚幺很不服氣:“你把你師父喊出來,跟我師父比一比!”

姜望順手給了他一個腦瓜崩:“比什么比?一天到晚的,凈給你師父挑事!”

褚幺委屈地癟起了嘴。

這個師父怎么聽不懂好賴話呀,咱是站在你一邊的呀!

代表著齊國武安侯的牛車,慢悠悠地從問劍峽出來,原路返回南夏。

向前在車廂里呼呼大睡,白玉瑕調息著調息著,也開始睡大覺。

駕車的師徒倆卻是優哉游哉,如郊游一般。

但牛車南去又歸,便這么一個來回。錦安郡的氛圍,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

除開孽海突發的緊急變化、血河宗現今的復雜形勢不說,姜望此次南行的目標,已經圓滿達成。

首先是劍閣已經退步,在同輩修士完全被姜望打服后,表示不會插手錦安郡的事情。

而血河宗那邊,也用不著姜望再去問什么劍,血河宗的現狀,本身已經再無態度可言。

盡管阮泅說,血河宗的真君級戰力從未有過斷代,在霍士及已經戰死的現在,也很有可能還存在以特殊方法體現的真君層次戰力。但霍士及的存在與否,仍然切身地關系著血河宗的影響力。

至少現在的血河宗,是絕無底氣支持梁國占有錦安郡的。

蘇觀瀛的速度快極了。

姜望還沒有離開血河宗,南夏總督府就已經以清查平等國余孽為由,大肆派兵進入錦安郡,要求鎮守錦安郡的梁軍配合緝兇。

梁國方面親鎮“繡平府”的黃德彜,自是不愿。

但姜望一次出行之后,風向已然發生了變化。

姜望被司玉安帶著去孽海的時候,劍閣弟子就先一步離開了“繡平府”。在姜望的牛車駛出問劍峽之前,血河宗本來坐鎮此地的神臨強者,也先一步急急忙忙地離開,

僅靠梁國自身,怎敢拒絕南夏總督府的要求?

所以當姜望所乘的牛車再一次回到這里,路上已經偶然可以見到幾隊高舉平等國護道人畫像的齊人游騎——

靠這個當然不可能抓到任何一個平等國教徒。

但齊人今日緝兇,明日搜賊,幾次下來,根本也不需要再做別的什么,“繡平府”自然就會變成錦安郡。

梁人自然不服、不忿,但注定無可奈何。

大勢傾軋,非是誰能獨挽。

這些游騎都是南疆邊軍出身,能在大裁軍之后還留在軍伍里的,都是優中選優的好漢。偶遇武安侯車駕后,全都主動地跟在車駕之后,要護送侯爺回返。

進入這錦安郡地界后,未走得數十里地,跟在牛車后的游騎,已經超過了三百人。

姜望倒也不跟他們擺什么高姿態,仍是親自架著車,時不時跟湊上來問好的騎卒搭兩句話。問一問他們現在的待遇,問一問那些退伍的兄弟現在都如何,是否分到了田地。

舊夏的貴族被一掃而空,齊廷對夏地的統治又是以寬仁為主,國內那些個貴族都未能來此盤剝,也就是真個參與齊夏戰爭的功臣,或多或少劃分了一些利益。

而南疆沃土,廣有萬里!

大齊如日中天的國勢,可以給南疆百姓足夠的安全感。萬里沃土一任分配,足獲民心。

如此一圈聊下來,便知蘇總督的確做得很不錯,大多騎卒都對現狀感到滿足。少數不滿的,也都集中在軍額上。但裁軍是南疆大策,理不理解都必須執行的。

姜望也只溫聲解釋一些休養生息之理。

時至今日,姜望想起來所有關于齊國的強大印象里,讓他感受最為深刻的,仍然是當年初至齊國時,看到普通老百姓都能隨意郊游的那一幕。

無兇獸,無邪祟,晴日朗朗。

彼時的那種震撼,讓他久久難忘。

若是楓林城還在,他多希望他的家鄉父老也能過上這種生活。

治國之術他未學過,什么民強國強的關系他也不是很懂得。但想來老百姓若是都能過得很好,國家也須弱不到哪里去。

正閑話間。

遠遠有一支近千人的騎軍急速飆來,碗口大的馬蹄,齊聲并進,砸得官道如鼓響。

須臾便近了。

為首者是一個年輕男子,身穿皮甲,背負長弓,得勝鉤上,還掛了一桿亮銀槍,顧盼之間,很有些人物風流。

其聲也清朗,遠遠便道:“可是大齊武安侯當面?”

一直隨行牛車的大齊游騎已經自發前涌,將來者擋在百步之外。

雖然人數不到三百,也非是一軍,互相之間不很熟悉。但昂然擋在前頭,沒一個縮脖子的。

往前數一些日子,他們還是夏國騎軍的時候,就壓得梁國人不敢北望。要不是劍閣橫亙問劍峽,汴城他們也不知去過多少回。

今日已為齊軍,更是不可能虛這些梁國兵馬。

職銜最高的一個都尉,更拍馬抵前,洪聲怒斥:“既知是武安侯在此,還敢引軍攔路!?驚擾侯爺車駕,該當何罪?”

梁國方那領頭的青年才俊并未開口,其人身后大約是副將的人已戟指怒斥回來:“這里是繡平府,是梁國的地盤,齊國的侯爺,在此沒有特權!”

“是嗎?”這開路的游騎都尉只問了這么一聲,便鏘然拔刀,刀尖前指:“今日我護送侯爺回府,敢攔前路者,吾必以刀鋒撞之!爾等,讓是不讓?”

兩百多名齊軍同時拔刀,齊喝道:“讓是不讓?!”

對面雖有千軍,卻竟一時被懾住!

并不是說梁軍如何孱弱,以超過三比一的人數還畏懼對手。而是雙方背后國家所給予的底氣不同,雙方若真個在此產生了軍事沖突,他們沒人能夠扛得住!

姜望靜靜地坐在牛車駕駛位上,并不說話。

他不說話地坐在這里,本身已是一面旗幟,給在場齊軍以巨大的勇氣。

大齊武安侯在此,我等自有何懼?

在場齊軍以不到三百名的游騎數量,主動往前進逼!

梁軍至此也紛紛拔刀。

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里,梁軍為首青年高聲喝道:“觀河臺上故人,武安侯難道不見?”

此人正是黃肅,梁國一等公爵黃德彜之嫡孫,也是正兒八經拿到了黃河之會內府場正賽名額的天驕。

所以他說“故人。”

以姜望的目力,當然是早就認出來了,但此刻才道:“讓他過來。”

近三百名張弩提刀的游騎于是分開兩列,以冰冷的目光注視此人,看著他單騎走向武安侯的車駕。

黃肅來的時候氣勢洶洶,此刻縱馬在刀林之中,也自面不改色。

但是隨著姜望那平靜的面容,越來越清晰地體現在視野里,即便是他這樣的青年俊才,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緊張來!

人的名,樹的影。

當年的觀河臺,姜望就是天下第一內府,勢壓同境所有。

如今事隔經年,他仍在內府境打磨,試圖接近完美之神臨。而對方的名聲已經扶搖直上,如日中天!

就連他的爺爺黃德彜,也未見得能跟這人平起平坐。

他不由得自思自忖。

他是所為何來?

那一腔義憤,是否魯莽?

但無論怎么想。

雙方已然近了。

他既然已經來了,既然已經攔路了,不可再露怯。否則丟的是梁國的臉。

姜望姿態隨意地靠著車門,平靜問道:“觀河臺上故人……何故以刀兵問我?”

黃肅平復心情,一手提握韁繩,就在馬背上道:“黃肅此來,非舉刀兵。只是練兵的時候,聽聞侯爺的消息,一時激動,未來得及遣散兵馬。”

他這么解釋了一句,然后道:“兩年未見,你我已是云泥之別,本不該叨擾。但黃肅心中實有疑問,不得不問。實有義憤,不得不求解!還望侯爺能夠見諒!”

姜望卻是不管他有什么疑問,有什么義憤,只澹聲道:“本侯初來此地,梁軍以刀鋒抵路,卻吾公侯儀仗,本侯沒有計較。本侯去問劍峽的時候,你們有個叫什么康文昊的皇子,引軍攔路,本侯也并未理會。不計較、不理會的原因,不是本侯大度,也不是本侯脾氣好。”

他的聲音略抬起來,如劍顯鋒:“只是長相思羞對弱者!”

他年輕的臉上帶了些疑惑:“現在本侯回轉南夏,爾等又引軍來攔路?”

這位在齊夏戰爭中建立莫大武勛的軍功侯爺,一手搭上腰間劍柄,上身略略前傾,平緩了聲音,甚至是有些溫和地問道:“梁人以為長相思不利乎?!”

其勢如山崩海嘯而來!

黃肅在這個瞬間感覺自己已經被無邊的殺氣所籠罩,像是有誰勒住了他的脖子,叫他血液不暢、呼吸困難。而他胯下那匹粱帝所賜的寶馬,忽地一聲哀嘶,四蹄重重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