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一百一十章 不共此月,也不共他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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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人林中,有一剎那的寂靜。

姜望松開了已經殷紅的手,松開了他的劍,隱去了他的星樓。但那股有如實質的殺意,并未消散……像一塊巨石,陷進了他沉凝的眼眸中。

“死了嗎?”十四出聲問道。

“雷占乾是死了,這個叫張臨川的,還沒有。”

重玄褚良的那柄割壽刀,不知已收在何處。他這一生見得太多,并無什么情緒上的波瀾,只微微皺眉:“這個人不簡單,人道非人道,神道非神道。傀身不是傀身,奪舍也不是奪舍……可能是某種基于命理的神通。”

若是奪舍之流,他一眼就能看穿。這邪祟何敢還來搭齊國的船?

單從這門神通的表現來看,張臨川幾乎就是雷占乾本人,可見是合于命理一道的,他因故有所推斷。

重玄勝道:“難道就連您也不能將他徹底滅殺?”

“哪有那么容易?他又沒有真個站在我的面前。這只是一具類似于分身的存在……”重玄褚良淡聲說道:“隔世出刀,我只斬了他本軀三百年的壽元,將他從真神位階斬落。”

十四眨了眨眼睛,這是她不能夠想象的力量。

“那您能夠鎖定張臨川的真身所在嗎?”重玄勝追問道:“現在他在什么地方?”

哪怕拋開與姜望的感情,他對張臨川的殺意也是濃烈到了極點。

這個邪教頭子實在惡膽包天,令人思之后怕。

幾個月之前要不是林有邪,出事的就是十四!

此前他對林有邪的失蹤并無什么感受,出人出力完全是為了姜望。在清楚了整件事情的經過后,此后對于林有邪的死,他肩上亦有一份責任在。

林有邪的死,當然是巨大的不幸。但是他也清醒地認識到,能夠提前挑破潛藏在鹿霜郡的這一顆毒瘤,又是一件多么難得的事情。

張臨川的謹慎、謀劃、偽裝,都是一等一的水準。

試想若是沒有林有邪意外的那一動念,讓本無漏洞的張臨川,留下了漏洞。等到張臨川真個抹去了所有不協,完全以雷占乾的身份重新在齊國發展。

以這具身體摘得頂級神通雷璽的天賦,和張臨川本人已至真神的眼界,再加上他的智略城府隱忍,加上鹿霜雷氏先天存在的與皇族的親近關系……

張臨川最后能夠發展到什么樣的恐怖程度,成為一個什么樣的敵人,實在令人難以想象!

尤其是這樣的一個人,與姜望本就有根本性的矛盾,不能兩立。是你死我活的關系。

既然是你死我活的關系……

當然要你死,我活。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追問張臨川的真身所在。

重玄褚良搖了搖頭:“此人的命理類神通相當詭譎,在他自我暴露之前,我甚至都不能發現他已替換了雷占乾。即便已經暴露,正式交上了手,他的本尊藏在神道世界之后,借由信徒的多次中轉,才與雷占乾的這具肉身建立聯系,根本無從追蹤。

我能割下他的本尊壽元,還是通過他的本尊和這具肉身的命數糾纏,身份能夠掠奪,壽限卻是一體。但他也當機立斷,進行了舍棄,最后同青羊說話的,不過一縷殘念。

命途一道,非我所長。若是阮監正在此,或能算出一點什么吧……”

重玄勝沒有說什么早知道就如何如何的話,那些話沒有任何意義。直接捏碎了手中的傳訊法令。

不多時,就有此起彼伏的氣息向野人林靠攏。

為首的青磚疾飛而來,穿入林間,半跪在地:“侯爺有什么吩咐?”

重玄勝直接道:“執本侯令印,就近調動郡兵,控制郡守駱正川,封鎖雷氏祖宅,清查邪教余孽。同時收押周家周青松,所有黨羽,一體擒拿。一并報于巡檢府問罪!妖人借軀禍亂一年余,鹿霜郡上下關鍵人物,不能辭其責!”

“是!”

青磚領命而去。

重玄勝這才看向姜望:“你怎么說?”

十四、重玄褚良亦是看了過來。

今日這一局,張臨川大敗虧輸,夠了嗎?

張臨川以某種神通替換的這具身體死在當場,在齊國的苦心經營付諸東流,這就夠了嗎?

張臨川被掌控恐怖道途的重玄褚良一刀割去了大量壽元,且暫時打落了真神位階,這就足夠了嗎?

沉默了良久的姜望,此時也只是用那一只洇著血色的手,并起劍指,指向夜空:“我與張臨川不共此月,也不共他日。”

這不是一句感嘆,這是一句陳述。

他的聲音非常冰冷,也因此非常堅定。

真神之下,是假神。

對于短時間內已不能再現洞真層次戰力的張臨川,這是一個絕佳的將其滅殺的機會!

重玄勝抬眼看著那輪孤月,只說了聲:“如今夜這樣的月色,那就不要讓他看到太多次了。”

姜望轉身往外走。

強者的威壓漸而散去,地上的尸骨也被收走。

晚風撞過早已不能系住殘枝的枯葉。

野人林的這個深夜,如此寂冷。

如此寂寞。

道歷三九二一年九月二日,是一個普通的日子。

但是因為大齊武安侯姜望的一封公開信,它不再普通。

在這一日,齊武安侯署名加印,親筆一封,蘸血成文,傳書于天刑崖、鏡世臺,乃至天下列國!

在這封公開信里,他痛陳邪教之害,尤其指出有名“無生教”者,作惡多端,擾亂現世秩序,既不能容于天理,更不可容于世人。

他號召天下之人,共剿無生教。并對無生教自上而下的頭目,皆列出高額懸賞。誓言將此邪教連根拔起。

以無生教祖張臨川為例,武安侯開出的價碼,是整整兩萬顆元石,再加一次自己全力出手的承諾!

世人驚嘆齊國武安侯的財力,更感受到這份痛恨的重量。

須知一顆元石就能買一只儲物匣,換一顆甲等開脈丹。墨家很受歡迎的精品松鼠匣,也只需要三顆元石。

當初在海外,一艘灼日飛舟因為姜望而被海族打爆,丁景山也只讓姜望賠付三千顆元石。灼日飛舟可是和棘舟齊名的存在,真正是戰場上的大殺器!

這兩萬顆元石的分量如何,由此自見。

即使是現在的姜望,要想一次性拿出這么多元石出來,也需要以德盛商行和太虛角樓為質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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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是傾家以償,誓殺張臨川。

而武安侯全力出手一次的承諾,更是非同小可。

今日之武安侯,已經強神臨中有數的高手。成就當世真人,是完全可以預期的事情,且一旦成就,不會是普通的真人。

這是一個有著無限增值可能的承諾。

且在這封公開信里,姜望還詳細地描述了張臨川的狀態,列舉了他目前展現出來的所有信息,雷法、替換他人的神通、擅長隱藏……明確其人已經被兇屠斬傷,戰力已然跌落洞真層次。

也就是說,一個最多只是神臨層次的邪教教主,可以換來兩萬顆元石,和齊國,和齊國武安侯的承諾。

此信一經傳世,天下轟然!

“姜望幼時失恃,少時失怙。命也如此,從無怨尤。

惟愿以苦心酬勤,義勇得功,自行其路,能愛己愛人。

年十七,遇邪教白骨道為禍,一夜之間,鄉土淪喪,親朋盡死,舉目無故人!

此后無一日能安枕。

耳聞哀聲數十萬,眼中血淚不可盡。

天意不憐,唯我系此余恨。”

淮國公府中,一面容俊秀的華袍少年,手中正展開一封書信在讀,幾次停頓,才得繼續——

“漂泊萬里,此身不系,乃得摯友,遂入東齊。

雖年弱力微,才淺智薄,天生我赤血滿腔不敢失,天賜我七尺之軀不敢棄。

走萬里路,盡萬里心。

提三尺劍,行三尺義!

迷界血戰,身鎮禍水,邊荒屠魔,不落人后。

殺人魔,封血魔,敢為人先!

恩則必償,信則必踐。我姜望一生不肯負人,卻有良友林有邪,為我姜望而死!

以青牌之操守,調查不法,而慘死邪教教宗之手……

吾恨心裂血,哀極欲狂!”

坐在俊秀少年對面的美婦人,眼眶亦不知何時已泛了紅。

聽得那少年又讀道——

“嗚呼!

昔日之白骨道,今日之無生教!

蠱惑人心,偏行惡道,妄布毒念,所殃甚廣,是天理能容乎?

一使者,一邪經,輕率延禍數年。

一法壇,一神像,動輒荼毒百里。

信此惡神,莫不以血以壽相祀,衰身毀體者滿目皆是,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幾!

浩蕩青天,朗朗紅日,天下義士果能忍此邪祟?

吾自來于人世,仰天而俯地。

不信蒼天無眼,不信善惡無報!

若果,吾當親報之。

粉身碎骨亦報!

今有名張臨川者,昔日之白骨使者,今日之無生教祖……姜望指天為誓,與之不共日月!”

左光殊一把握緊手里的信,卻是再也讀不下去了。

熊靜予很難想象,這封公開信,竟然出自那個在淮國公府住了許多天的姜望之手。那么溫和有禮、真誠守信的孩子,竟然經歷過那么多苦難……

她見過了太多人,因為自身所受苦難,便怨天不公,憤世無道,從此偏激仇世、無惡不作,恨不得拉著全世界陪葬……

而姜望背負了這么多,卻只有一句“命也如此”。

這位大楚長公主平緩了一下情緒,又問道:“后面還寫了什么?

“針對無生教的懸賞。”左光殊低聲回答了,又抬起頭來:“不行,咱們要以淮國公府的名義增加懸賞,也要將這封信在南域推及起來,爺爺若是不肯,便以我的名義……”

他的聲音咽下去了,因為一個身穿朝服的老人,此刻正站在門外。

“胡鬧。”大楚淮國公皺起眉頭:“小小年紀,動不動言及整個南域,你以為你是誰?”

“爺爺!”左光殊紅著眼睛道:“姜大哥他……”

左囂只伸手道:“把信給我。”

左光殊不情不愿地遞出了手里的信。

“這封信哪里來的?”左囂單手抖開,一邊看,一邊問道。

左光殊回道:“姜大哥遞與天刑崖并景國鏡世臺,要求定無生教為邪教,召天下共剿……我讓人抄了一份送來……”

“行了,這件事情你別再管,好好待在家里,讀你的書!”左囂把手里的信折好,剛剛從朝會上下來的他,又轉身離府而去。

“娘!”一直等到自家爺爺走得沒影了,左光殊才惱道:“老人家這是什么意思?姜大哥的事情,我不可能不管。”

“好了。聽你爺爺的,去讀書吧。”熊靜予拍了拍左光殊的后腦勺,柔聲道:“你爺爺若是不管,娘親就入一趟宮。”

且不說大楚小公爺是如何地把書本翻來翻去地讀不進去,又如何在太虛幻境里擬來擬去,最后沒落一個字的筆……

這一日太陽還未下山,大楚帝國便有一封國書,宣示天下。

天下霸國之一的楚國,正式將無生教列名為邪教,且是性質最惡劣的那一等邪教淫祠,詔令全國剿殺。

傳播此教教義到了二十人以上的規模,即與殺人同罪。對于無生教的傳教活動,有視而不見,不及時舉報的,亦責之。

淮國公府更是單獨對無生教各級頭目開出懸賞,有斬殺無生教核心教徒的,不僅可以去齊國武安侯府、博望侯府領賞,還可以到大楚淮國公府領賞。

一時間南域震動。

無生教徒人人喊打,甚至有個名字沾了邊的,叫“小無相生死觀”的正統道門小觀,也被群情激奮的老百姓砸了。

這場轟轟烈烈剿滅無生教的行動,從齊國鹿霜郡開始發源,在武安侯府、博望侯府的支持下,漸而影響全國乃至東域。

在東域之外,大楚帝國率先響應,將無生教列名為邪教,詔令全國剿殺。

牧國在這個時候,也放出無生教曾在草原流禍、褻瀆最高神靈的消息,將其定為“必剿”級別的邪教,宣曰“凡蒼圖神光所照,必不能容無生之惡”。

劍閣閣主司玉安都公開表示,武安侯是個非常有禮貌的年輕人,他很看好武安侯的未來,如果有機會讓他撞見那些無生教的小老鼠,他老人家也不介意順手賺個外快。

而法家大宗師吳病已的公開表態——言及矩地宮未來得及入學的弟子林有邪,將張臨川的名字列入刑殺名錄,號召天下法家弟子必殺之……更是把無生教徹底打成了過街老鼠!

張臨川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昔日那個被他哄騙得團團轉的姜師弟,今時今日已經有如此巨大的影響力。

薄紙一張,因有武安侯之名,即見萬鈞之勢。

只是一封公開信發出來,此后在東域、南域,牧國、楚國,都再無無生教容身之地!

短短數日之內,他的地煞使者就已經死傷過半。甚至于護教法王翼鬼,都中了埋伏,險遭不測。

門下教徒大批退教,如山崩一般,傳教事業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這不僅僅是事業上的打擊,更是直接關系到他個人的修為,超凡之偉力,且是在他被重玄褚良斬傷的關鍵時刻!

恍惚只是一夜之間,借助無生世界在黑暗里瘋狂蔓延、觸角幾乎遍及天下的無生教,竟已見得傾覆之危!

法理上無生教已然被定性,正道宗門不會容忍邪魔外道壯大,國家秩序里更絕對不會允許邪教存在。

而姜望以兩萬顆元石加自身一次全力出手的承諾為懸賞……

今時今日。

他這個三位一體的無生教祖,不僅要警惕外界的危險,就算在教派內部核心里,有些眼睛又何嘗不是綠油油的放著饑餓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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