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其實存在很多記憶。
回想起斬殺莊高羨之前的這幾年,少許的飛揚時光,幾乎都在此城中。
因為這里有朋友,有好酒,有尊長,有對手。
離開偶遇的爾奉明之后,姜望沒有去華英宮,也沒有回博望侯府。或者糾集一群老友,去飲酒作樂。
他去的地方,是城東的一處清靜宅邸——
這里實在太冷清,明明處于繁華街區,卻大門緊閉,路人至此都繞行。樹梢無飛鳥,門前車馬稀。
這里是祁笑的住處。
倒不是說因為姜望離齊她受了什么牽累,那些前武安侯的擁躉再瘋狂、再敢罵,也怎么都沾不上九卒統帥的邊,哪怕她已經退下來。
此地冷寂唯一的原因,就是她失去了修為,也失去了夏尸軍,且永無復起可能。
人們就算并不跟紅頂白,也無法不顧忌東萊祁家,不顧忌新任的夏尸統帥……被她壓制了那么多年的祁問。
走到大門前,姜望放開了見聞,重新出現在人們的視覺與聽覺中,然后抬指叩門。
篤篤篤
此聲清脆而篤定。
久無人應。
篤篤篤
姜望耐心地繼續敲門,在不窺探屋內隱秘的情況下,將聲音送進院中。
一陣之后,大門拉開,門后站著一位全無修為的老嫗。
從這皺紋橫生的面容,實在看不出她以前的樣子。
迷界戰爭之后才過了一年……她過于衰老了。
但是當她看到門外的姜望,渾濁的眼睛輕輕一抬,那種眸子深處的危險與冷漠,才讓人感覺得到,她仍是她。
她是祁笑。
姜望更是注意到,她身上穿著武服。雖然已經擦去了汗水,也盡量不讓自己顯得疲憊。可身體里衰弱的氣血,卻仍在涌動。
顯然她剛剛還在練功。
一個已經衰老成這樣的女人,半點修為都不存在,體內一顆道元都沒有,甚至隨便摔一跤就可能摔斷了骨頭……卻還在練功。
崩潰的五府不能再造,混亂的四海無法鎮平,枯萎道脈不能新生——她不可能重新開脈,沒有道脈可以開,衰老的身體也不允許。
現世所有的修行路,都無法重新對她打開。
這件事情還有什么意義?
自迷界戰爭后,兩人再未見過。
如今隔著一道門檻,分別在院里院外,各自都有翻天覆地的人生變化。一個是青史第一真,一個是孤院獨居的老人。
造化如斯!
祁笑的眼神沒有變化,只是側開了身,讓出半邊門戶。
面對這無聲的邀請,姜望抬步踏入其間。
老嫗轉身在前面帶路,繞過照壁,往里間走。
姜望順手掩了門。
據姜望所知,祁笑的真實年齡是四十九歲,對真人來說非常年輕,對凡人來說也還不能稱“老”。可是竟然衰老成這樣,僅看面上的皺壑,說她七十歲都有人信。迷界那場戰爭,給她留下了太巨大的創傷。
但她的身姿依然筆挺,仍像是那個揮斥方遒的統帥,如在軍列中。僅看她的背影,是看不出臉上那種老態的。
“有人問我,你這個樣子,活著還有什么意義?”老嫗開口道。
姜望走了兩步,走到她旁邊,與之并行。
祁笑的聲音繼續道:“我認為活著不需要意義。你覺得呢?”
姜望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道:“問你這個問題的人,你沒有殺掉他嗎?”
祁笑的殺性之烈,在天下名將里都是數得著的。
如今雖然已經沒有修為,但是做了那么多年的九卒統帥,朝野上下,不知多少故舊。齊廷也不會忘了她的貢獻。
此無力老嫗,亦能輕松殺人。
“噢。”祁笑沒什么波瀾地道:“這個人是祁廣。”
姜望一時默然。
這個人確實殺不了。
老誠意伯祁廣,祁笑和祁問的生父。
歷來這種世襲爵位,是不死不襲的。祁家之所以例外,是當初祁問與祁笑爭夏尸的時候,祁廣主動退爵,襲予祁問,就是為了給祁問增加砝碼。
而祁笑就是頂著這樣的壓力,孤身一人,壓下了整個東萊祁家,踏入兵事堂。
但姜望忍不住又想。殺不了祁廣的原因,是因為他是東萊祁氏的老家主,還是因為他是祁笑的父親呢?
兩人沒有再說話,一直走入正堂,隔著一張茶凳,并排坐下了。
他們原本有好的接觸,有華英宮主姜無憂作為紐帶,又有大齊天子,指名傳授兵法,還有迷界戰爭通力合作的機會……但現在是如此疏離的兩個人。
這間堂屋的布置,頗不尋常。整整三面墻壁,掛的都是輿圖,并無其它任何裝飾。正面是一張現世地形圖,左側是一張東域形勝圖,右側是一張近海群島形勢圖。
問她平生功業,無非這三張輿圖。
她一定經常注視這些輿圖,目仙人在這三幅巨大輿圖的每一個角落,都捕捉到了眸光久駐的重量。
但還是那句話——有什么意義呢?
她不可能再掌兵了。
姜望心想,祁笑大概永遠只做自己的事情,不會在意別人怎么想,世人劃出條條框框,描述的所謂‘意義’,她并不在乎。
祁笑抬手指了指那壺茶:“本宅別無其它,唯涼茶一壺,聊以解熱,欲飲自便。”
她的手背也皺壑深深,真讓人難以想象,這雙手曾經是怎樣肢解海族強者,搏殺阻路之敵,指發千帆相競,掌定萬里風波。
姜望翻開兩個茶杯,拿起茶壺,倒了兩杯。
然后問道:“府里怎么沒有傭人?”
老嫗道:“誰受得了我?”
她在決明島的時候,九卒精銳都要經常輪換,以保持完好的身心狀態。夏尸每年的淘汰數量相當驚人,乃九卒之最。普通人確實不可能同她相處。
她端起茶杯飲了一口,又道:“每天會有人定時過來打掃,做飯,與我不發生交集。”
姜望來之前好像有很多話想說,但看到本人后,反倒不知想說什么了。
“他們做得還不錯吧?”他問:“我是說打掃做飯的人。”
老嫗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你若要殺我,現在正是時候。”
姜望不動聲色:“祁帥覺得我今天是來殺你的?”
“應該不是。”祁笑說道:“但新仇舊恨涌上心頭,也不一定。畢竟你不是個三思而后行的人。”
姜望道:“我知道你不會后悔,但我還是想問——你現在后悔嗎?”
“后悔什么?”
“后不后悔你現在的樣子,讓你的弟弟奪回軍權,讓你的父親對你嘲諷,而那么剛強冷硬、殺氣騰騰的你,卻只能忍受這一切。”
祁笑說道:“我贏了戰爭。”
“后不后悔把我送進險地,后不后悔讓我的那些部下死傷殆盡,后不后悔……對我提那樣的要求?”
祁笑說道:“我贏了戰爭。本來還可以贏得更多。若你不違軍令,現在近海的局勢不會這么復雜,大齊早就一統海疆。”
“果然是你的回答。”姜望道。
“你是想說,你現在是青史第一真,必成衍道。我后不后悔逼走了你?”祁笑問。
姜望沒有說話。
祁笑說道:“你的道途,你的修行,本身就與國家體制不可調和。身在國家體制中,握其權勢,擔其責任,絕無任性可能。我只不過是最后將它挑明的那個人,不是我,也會是別人——當然,若早知如此,我不會那么粗暴的逼你選擇。”
她稍稍頓了一下,才補充道:“我會稍稍委婉一些……讓曹帥來逼你。”
姜望道:“祁笑果然是祁笑!”
祁笑看著他:“你希望我道歉?”
姜望搖了搖頭,起身往外走:“沒這個必要了。”
祁笑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所以你今天過來,只是想看看我現在日子多么難過,是怎樣生死不如?”
姜望沒有說話。
祁笑還坐在那里,但取出一本手寫的薄冊,往前遞,遞向他的背影:“這段時間閑坐,寫了一本兵書。只此一份,算是心血吧。你若要去華英宮,就順便幫我捎給殿下。自己想翻兩頁也可以,或者想要報復我、出門后毀掉也行。”
姜望沒有回頭,更沒有去接這本兵書,但說道:“回答祁帥最開始的那個問題——我認為活著不需要意義,但活下去需要。不讓別人活下去……也需要。”
就此離開了。
老嫗靜靜地拿著書,面無表情地放下來。
她沒有笑,她已經很久不殺人,只是看著墻壁上掛著的近海群島形勢圖,自語道:“死在迷界的所有人,包括現在這樣的我,我想都是產生了意義的。”
“但愿如此。”一個聲音說。
祁笑抬眼看去,看到了篤侯。他就坐在旁邊,正在姜望先前坐的那個位置上,還拿起那杯涼茶,慢慢地喝。
“篤侯覺得我錯了嗎?”祁笑問。
曹皆道:“迷界之戰以你為主,我不會質疑主帥的命令。”
“迷界之戰已經結束了。事后來看呢?”
曹皆放下茶杯:“戰爭這種事情,哪有什么對錯?祁笑現在軟弱了嗎?”
祁笑慢慢地搖頭:“只是人老了,開始不斷地回想人生。”
又問道:“篤侯來得這樣快,是怕他動手殺我嗎?”
曹皆誠實點頭:“有一點。”
祁笑把那本兵書小心地收起來,嘴里道:“他不會把我怎么樣的。他這個人,顧慮太多。”
曹皆道:“有時候也不像有什么顧慮的樣子。”
“年輕嘛。有時顧不得。”祁笑端起茶,慢慢地喝了一口,才道:“他只是想告訴我,我是錯的。他要讓我看看,他是怎樣踐行他的道理。”
“你要看下去嗎?”曹皆問。
“當然。”祁笑回答道。
又道:“除此之外,我現在還能做什么?”
曹皆看著她:“其實我更擔心,你欲借他之手,解脫自我。”
“笑話!”祁笑冷道:“這話未免太可笑。我祁笑若要解脫,豈借他人之刀?”
“你別笑。”曹皆不動聲色:“我怕死。”
姜望跟齊帝說,齊國是自己的第二故鄉,這話沒有半點水分。
他與莊國的因果已經了結,冥鄉之中,沒有任何人能回應他的思念。
而在齊國,他結交了太多的朋友,留下了太多記憶。有飛鷹斗狗,有招搖過市,有橫行霸道,也有榮譽滿身。
當然也有一些敵人。但一路往前走,走著走著,就沒有了。
離開祁笑的宅邸,他自往華英宮去。
華英宮倒是沒誰讓他等,入得宮門,早有人候著,引著他一路往演武場走。
姜無憂當然知道姜望的行蹤。
這時候的她,仍在宮中練武。
她幾乎每天都在練武,十八般兵器,都有通神的藝業。
還有資格爭龍的三位宮主里。姜無華不顯山不露水,姜無邪頗似武祖、風流盡聞。獨是姜無憂,在國勢之外,還顯露宗師之姿。
已是自開道武之人,創得先河,若能無礙地走下去,必成一代宗師。
姜望走到熟悉的校場,見得一桿方天鬼神戟,正在空中翻滾,咆哮如銀龍。
就在姜望到來的這一刻,此龍化為真形!
真個銀鱗銀角,挾風帶雷,體長十余丈,迎面撲來。鎮伏五行,龍吟經天:“與我切磋!”
整座校場都被肅殺之氣所籠罩。
場邊站著那個總在姜無憂身邊、為其捧戟的老婦人,曾經姜望看不出她虛實,現在卻是清晰可見,也是一尊真人。
在姜無憂這樣煊赫的威勢之下,他還施施然觀察過了四周,這才淡笑著踏進場內,只是一探手——
已然握住了銀白色的龍角。
于是風雷止、濃云散,龍角化作雪亮的戟鋒,姜無憂雙手持桿,氣血在體內轟鳴!
身外浮現八個道字,如天符環轉。其光皎潔,似為她披上一層銀甲,令她的氣勢無限拔升。
字曰:道、臨、絕、巔、天、下、立、武。
每一個字,都有其獨特的神韻。如刀如槍,如劍如戟。
姜望只是眸光一掃,這八個道字,幾乎同時出現火星一點——嘭!當即分解,炸開成八朵焰花。
握著戟鋒的手往下一壓,姜無憂便被壓落在地,靴子踏碎了地磚!
姜望松開手,面帶笑意。而姜無憂頓鋒于地,劇烈喘息。
這雖然只是一場切磋,但姜望沒有留手。
他很了解姜無憂,他知道姜無憂有姜無憂的驕傲,姜無憂不需要他留手。
“姜青羊!”
他聽到這聲冷喝。
他笑著看過去,臉上有重逢舊友的喜悅:“怎么啦?”
華英宮主隨手把方天鬼神戟往身后一扔,冷著臉道:“你幾個意思!?”
(我還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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