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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被血河宗創派祖師命名為“惡梵天”的深海之山,像一頭低伏的遠古巨獸。
行走在山脊線上的兩位真人,渺小得如塵埃一般。
但他們的腳步都很寧靜。
越往前走,寇雪蛟越是斬滅情緒,越是堅定。重掌此世之真。
而重玄遵從頭到尾都沒有動容過。
朱紅的紅塵劍與霜雪般月華刀,各自有各自的鋒芒。
“就在這里。”
山脊在前方有一處斷口,遠看幾不可察,走近竟如深淵!
深淵不見底,暗沉沉的浪疊浪。
寇雪蛟遙遙指著遠處,那里懸浮著一顆散發幽光的黑色蓮實:“三千年前有人在這顆蓮子世界里見過窮奇。此事見載于血河宗宗門密錄,我也的確感受到了血河宗密記。”
重玄遵有一種漫不經心的姿態,世間一切,好像對他全不費力。
亮如點漆的眸子,輕描淡寫地看了那蓮實一眼。“有勞寇護法。”
他抬起手:“請。”
寇雪蛟也不猶疑,抬步走下深淵,走向這顆仿佛深淵之眼的蓮子世界。
深海無路,踏浪為階。
步步下沉,朱紅隱于暗色。
就這樣沉默地走了一陣,她忽又長嘆:“禍水多少年,曾經青碧盡成黑。現在孽海沒有一顆干凈新鮮的蓮實,我也從一個小女孩,開始生出老態。”
真人壽限一千二,相較于禍水的歷史,確然不見波瀾。
哪來許多感慨?
重玄遵淡聲道:“洞真已見真不朽,何談一個‘老’字?”
寇雪蛟只是搖了搖頭,并無其它言語,往前再一步,已踏入蓮子世界中。
此世大異于人間!
重玄遵緊跟著踏入此蓮子世界,首先看到的是滿天飛雪。
黑色的雪。
大片大片,像腐朽的葉子般飄落。
忽左忽右,橫來豎往,沒有規律地亂旋。
天地之間尖聲四嘯,那是此世的飄搖天風。
好像在天穹哪里鉆破了一個孔洞,鼓噪出這凄厲的漏風的響。
這個世界的自然環境極其惡劣,元力稀薄得幾乎感受不到。空氣中有一種粗糲的燥意,連呼吸都會被傷害,所謂煉獄也不過如此了。
他們降臨的位置,在群山之巔。
漫天黑雪中,寇雪蛟身披血色戰甲,手提朱紅長劍,靜立在高崖前。
重玄遵就出現在她的身后,月光化出的長刀斜指地面。
他們相隔大約十步,在山巔各自沉靜。
寒風過高臺,衣甲都不動。
寇雪蛟是個氣質冷肅、殺氣十足的真人。
重玄遵則是隨性疏狂,永遠笑意隱約。
但這一時,竟分不清誰更冷。
放眼望去,漫天黑雪,群山綿延。
窮奇何在?
重玄遵抬起頭,在黑雪的盡處,看到了隱約的一抹血色。
“看來所有的蓮子世界,都被腐蝕了。”他平靜地說。
寇雪蛟手中的三千紅塵劍正在逐漸鮮活起來,她的聲音卻冷肅下去:“孽海會腐蝕一切。‘蓮華圣界’的構想,本就只是空中樓閣,失去了圣者力量的支持,連樓閣的幻想都不成立了。”
諸圣時代永鎮禍水的宏圖,其最終構想,就是把諸多蓮子世界統合起來,結成蓮華圣界,徹底覆蓋禍水。從此可以永恒不息地吞噬孽力,叫孽海永寧。
當然不可能說諸圣要永遠停在禍水,身鎮此間。
暫止外拓諸天萬界之腳步,于禍水宏道十年,已是莫大的付出。
而這種付出,最終未能結成善果。
諸圣的苦心,功虧一簣。也終究在漫長的時光后,曾經的青碧蓮實,盡皆變成黑色。
“從青蓮子變成黑蓮子,死亡或是另一種新生。”寇雪蛟說。
重玄遵不予置評,只道:“確定窮奇在此世?”
寇雪蛟橫劍于身前,左手并劍指,在劍身一掠而過。雙指之間,夾住一條紅塵線,而后往天空一指。
此線筆直向天,貫穿黑雪,直入高穹。
“待我來尋。”她如是說。
紅塵之線洇出血色,她好像溯及這顆蓮子世界的根本。
“不必了。”重玄遵淡聲道:“確定窮奇在此世就行。”
他往前一步,與寇雪蛟并立于崖前,而后抬起一只手,大張五指,遙按高天。
天邊顯出一輪月,無盡霜光照黑雪!
一時月華落群山。
白衣國侯單手遙按此月,在極短的時間里搜掠此世,尋找窮奇蹤影。
“嗷嗚吼!!!”
這時候響起了兇惡的吼叫聲。
此聲震天撼地,在山壑之中不斷的回響。
一頭巨大的如牛一般的惡獸,從漫天黑雪之中沖撞出來。
它有著強健有力的四蹄,長長的濃密的絨毛,獠牙藏在朝天的牛鼻下,聲音像惡犬一般。有著血色的、帶旋紋的雙角,銅鈴般的眼眸里,散發著饑餓且兇殘的褐黃之光。
窮奇出現!
不必他們尋找,惡獸嗅生自來。
這頭上古惡獸,體長數百丈,高也百余丈,如同一座行走的山巒。
氣息雄渾似怒海,實力深不可測。面對兩位當世真人,也是毫不猶豫地沖來,一路趕風趕雪,一路踏山成缺!
黑與白,像是被打破的兩堵墻。也是碎滅的兩個世界。
季貍抱著雪探花,筆下的計算還未有一個結果,便看到一左一右——金輝燦爛的斗昭,和青衫磊落的姜望,幾乎同時踏回甬道里。
斗昭面容明煦,氣息依然雄渾磅礴。
姜望負手于后,說不出的瀟灑從容。
而陰陽二賢,已是不復存在,虛空流動的黑白兩色,也緩緩褪盡。兩側復現為高墻,只是其上的紋路開始不斷變幻。季貍敏銳地發現,那些變幻的概像,應該是多了兩幅。具體的描述還不能立即解讀,但紅與白,青與黑,顏色的對比很鮮明。
整座陰陽迷宮發出悶沉的響,像是在地底隱秘之處,有機關齒輪在轉動。
變化在發生,而甬道兩側,兩位真人,幾乎站成永恒。
卓清如左看看,右看看,出聲問道:“結束了?”
姜望張了張嘴。
“是的。”斗昭說道:“很輕松。”
姜望把‘幸不辱命’咽了回去,只留下一個云淡風輕的笑——我更輕松!
季貍默默地算著時間,道:“但是戰斗持續了兩個時辰。”
斗昭面不改色:“畢竟是近古賢者,我會給他一點耐心。招式也過時,秘法也老套,任他都演遍,實在沒什么好說。”
寧霜容眨了眨眼睛:“陰陽二賢這么好對付嗎?”
姜望抱劍于懷,自然而然地靠在墻壁上,灑然笑道:“鄭韶可能有點弱吧,反正趙繁露挺強的。真不愧是陰陽小圣,諸圣時代的強者。一段剪影留于此間,也讓我很是費了一番手腳,才將其鎮壓。”
“強弱是相對的概念。”斗昭狀似隨意地以刀身拄地,咧嘴道:“陰陽小圣?我只能說區區一段剪影,不過如此,哪有資格試我的天驍!”
姜望看著他拄刀的手:“你把刀挪開說話。”
斗昭睨著他靠墻的脊:“你別靠著墻。”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沒禮貌?”
“你擺譜給誰看?”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除了嘴巴,什么都不動。
祝唯我嘆了一口氣,提起薪盡槍,走到了甬道最前,等待接下來的變化。
陰陽迷宮的變化持續了一段時間,大概只有季貍還在計算它的變化規律。最后靜止之時,所有的岔路都消失,這條甬道仿佛成了此方世界唯一的直道。
立于此間,頓感寂寥!
往后一望無盡,那失落見聞、不可觀想的混淆碎片,在入口外流動,顯然正是失落之河的某一段。直道往前,則是出現了一座懸空而立的五德之門。
此門呈五角狀,高大厚重。五角各有一個琥珀般的光球,分為青、赤、黃、白、黑五色,代表五行。
陰陽五行是陰陽家的根本,跨過這道門戶,顯然就能看到陰陽家在禍水的真正留存。
一路都走在最前面的斗昭,這時卻巋然不動,靜靜看著穹頂,仿佛在思考宇宙的奧秘。
寧霜容等人看過來。
姜望高深莫測地道:“前面不會有危險了。你們先過去,我跟斗真人還要處理一下手尾。”
祝唯我看了他一眼,轉身踏入此門中。
在他跨門的那一瞬間,卓清如連敕數令。
曰禁傷、繩矩、卻惡。
將已經不太修整邊幅的祝唯我,染得五顏六色。
而后提出法尺一支,緊隨其后。
寧霜容拔出秋水劍,季貍抱著雪探花,漸次走入門戶。
在季貍身形消失的那一瞬間——
斗昭深吸一口氣,整個陰陽迷宮的元氣,甚至于陰陽迷宮本身的規則力量,都混洞成一氣,被他吸入腹腔,一時氣血咆哮如山洪!
姜望依然是云淡風輕地抱劍靠墻,一動不動,但體內如奏天鼓,似響雷霆!
須臾都靜了。
斗昭嗤笑一聲:“看來你傷得不輕!”
姜望長出一口氣,濁氣如虹,一路貫向甬道的盡處,殺進失落之河。嘴里道:“為了追趕我,看來你也沒有那么輕松。”
斗昭終于不必用天驍刀撐住自己,轉身往五德之門走,每走一步,氣息更烈一分:“人生至此三十年,我一直是被追趕者。”
“不是吧?”姜望指出:“你以前要追趕左光烈,現在要追趕我。”
斗昭和煦地笑了:“回頭請你試一刀白日夢,免得你天天白日做夢!”
“隨時恭候。”姜望回過氣來,也不必再靠著墻了,腳步輕松地跟著走:“你的潛意識,可沒有你的言語這么自信。”
斗昭是絕對狂妄之人,永遠不可能懷疑自己。對于姜望的潛意識之說,他自然嗤之以鼻,但也明白,這就是姜望的收獲。
在剛才那場面對陰陽二賢的艱難挑戰里,他們都有所得。
這條甬道很漫長,對于兩位真人來說又很短暫。
可他們走得并不快。
見證一個時代的謝幕,終究沒法那么平靜啊。
曾經的陰陽二賢,又何嘗不是時代之天驕?
“我以為陰陽二賢的表現,應當不止如此。鄭韶對洞真搏殺的理解,不輸于我,但力量跟不上,被我強殺。”斗昭忽然說。
姜望心想,遠在你之上,那確實是‘不輸于你’。
但也懶得再掀起一輪斗嘴,便只分析道:“想來他們是被消耗太久了。”
“被什么消耗?”斗昭問。
姜望反問:“你說呢?”
斗昭并不回答,但過了一會,又問道:“趙繁露最后跟你說了什么?”
“他說……”姜望道:“歷史已經給他答案了。”
就這樣走了幾步,他反問:“鄭韶呢?”
“以后不做白日夢。”斗昭說。
兩位真人彼此沉默一陣,一起踏入五德之門。
把歷史的遺憾,留在歷史中。
土、木、金、火、水……五德承轉,彼落此生,陰陽相濟,命運之輪。
五德世界,即是陰陽真圣鄒晦明當年禍水布道之蓮子世界。只是這顆蓮子世界,并不像其它蓮子世界那樣,靜藏在惡蓮中。
引出失落之河流,走到失落之河的某一段,拾起時光的碎片,捕捉禍水之中關于方位的概念,通過陰陽迷宮,同時戰勝陰陽二賢……方能見此五德始終世界。
每一步都不輕松,但最難的還是喚起失落之河的第一步。而數千年前的官長青,已經提前將這一步走完。
“方位的概念”,大約不太容易理解——傳承如何能夠藏在概念里?人怎么可以走進概念里?
但不妨結合妄想的力量來解構。
想象每一種概念的構建,都存在一個虛幻的世界。
在妄想的力量支持下,這個世界是真實存在的。
陰陽家的詭秘力量,便可以這樣讓真實走進虛幻中。
捕捉概念的力量不止一種,也不是只有陰陽家做得到。
就像眾所周知的星辰的本質。真正的星辰,其實是星辰概念的集合。而不是具體的某一顆火球,或某一個世界。
官長青當年若是沒有死在那顆蓮子世界,而是踏進了陰陽迷宮,后來又會如何呢?
可惜命運分流,無法回溯。沒有如果。
姜望按劍在腰,抬步一跨,越過五德之門。眼前看到的,是一座黑白兩色的高闊大殿。
穹頂為黑,地磚為白。
庭柱上黑下白,斜錯成紋。
近古時代初期的建筑風格,還未擺脫中古時代對“壯闊”的極致追求。勤苦書院院長左丘吾,著有一部圖文并茂的《時代建筑史說》,就詳細論證了主流建筑風格與時代變遷的關系,探討建筑是如何體現人道洪流,如何驗證歷史,很值得通讀。
相對于高大的庭柱,人渺小得像是蚍蜉。
姜望立于此間,一時并未看到同行者,只在大殿的中央,看到一個熟悉的、負劍而立的身影。
其人背對著殿門,仰看大殿中央,那尊穿著陰陽法袍的金身塑像——此塑像想必就是陰陽真圣。
而與塑像對視的這個人,不回頭地慢慢說道:“你終于來了。”
有一種強行模仿絕世高手卻顯得很笨拙的滑稽姿態。
但此人是真正的絕世高手。
姜望手按長劍,默默地觀察左右,收集見聞,臉上卻是笑了起來,語氣很是熱情:“好久不見了許兄!你在等我?”
那六尺鑄犁劍,總處于一種要拖到地上但還差一點的位置,五短身材的許希名轉過身來,瞧著姜望,用一種親切的、埋怨的語氣道:“我等了你好久……也找你找了好久!”
感謝書友“感謝書友成為本書盟主”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623盟!
你是有取名天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