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九十章 如我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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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玄精神一震,還有大事件!

這一次雪國,來得是太值了。

贏允年這樣的傳奇人物,一言一行,都有資格記錄在史書里。能夠被他這么提一句,必然不會是小事。

書刀在竹簡上走動,歷史流淌在眼前。

贏允年抬手往前一指,虛空生鏡,鏡中一顆文字繭!

照無顏無法掌控道路所潰成的繭,就這樣出現在眾人眼前——文章是勤事,筆刀能犁字。吐盡心頭血,都為身上絲。

或為華衣或為繭,或上青云或自囚!

贏允年道:“這個女娃娃,心氣極高。她有很多上山的路,苦于無法兼顧,不能盡展所學,長期盤桓在山腰。冬皇告訴她世上還有這樣一個方向,她便毅然決然做了這樣的選擇。”

他觀察著文字繭上不斷變幻的文字,略顯唏噓:“我在退位之后,便潛心治學。萬古以來無新事,照無顏產生過的苦惱,也是我曾經苦惱的。她所追尋的,也是我在探索的。我一直在想,有什么道路,可以容納我所有的知見。我苦讀百家,游歷天下,雜家的構想,在這個過程里慢慢成型。”

姜望大概聽明白了:“照師姐所謂的‘雜糅百家,自開淵流’,開的就是您這一家?”

贏允年坦率地道:“是的。我是世上第一個建立雜家體系的人,在無人知曉的年月

里,我已經嘗試過很多次。近幾年才算有些心得……..照無顏雜糅百家,是為

姜望道:“我曾聽聞先圣大成至圣之路,雜家頗類于彼。但我想雜糅百家這樣的偉大路途,只有您這樣偉大的人物才能嘗試。照師姐當時都還沒有神臨,她如何能夠把握呢?既然她走上這條路,是出自您的引導,那您一定有辦法,解決她現在的問題吧?”

“不要著急,她不會有事的。”贏允年給姜望吃了一顆定心丸,然后才道:“你對雜家的認知不太準確,雜家不是那樣的道路。若要開辟一條大道,越穩定、越好走,才越有潛力,越是恰當。險絕怪奇徒獵奇耳,在學問上是沒有意義的。雜家非道,雜家乃合道之道。”

“合道之道?”姜望表示疑惑。

“雜家講求的是‘不拘成法,不閡門戶,萬般學問,為我所用’。”贏允年問道:“世上早已經傳開許多不同學派的合流之法,你有沒有接觸過?”

姜望當然接觸過!

譬如夏國周雄,就是儒法合流

伍氏伍陵,是兵儒合流。

但是他們都死了

“這些合流之法,都是您的推動?”姜望問道。

“這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贏允年直接承認了:“我雖然開辟了雜家,但雜家要成,非我一人之功。我不想借用國家的力量,也不愿意雜家局限于秦。所以從未真正提出它的綱領,只是引導世人參與合流的嘗試。不管你接觸過誰、修為如何,他們都是雜家學派的參與者。涓滴意念終匯海,最后才成就今天的果實。”

“既然今天你問到了,這本雜家心法便交予你。”他直接抬手前握,將道則握成一卷玉簡,遞了過來:“世上已有的諸多合流之法,到最后總有滯澀,不能圓潤。修過雜家心法之后,這一點就不是問題。拿去吧,像你們推廣星路之法一樣,將它推廣,給世人多一種選擇。”

姜望毫無準備地將這卷玉簡握在手里,心思卻不在這個上面,轉頭看向照無顏所結的文字繭:“前輩,‘果實’一說是何意?”

贏允年輕聲而笑:“不是你所想的那般。我修身養性這么多年,內心已經…….很柔軟。

“這就是我超脫的最后一節了。”

他說著,抬掌遙對虛鏡中:“雜家之成,即成于今。為吾前驅,不絕爾路。

姜望看到,那顆巨大的文字繭,驟然內縮,仿佛一顆色彩斑斕的種子,落進道身五府。被諸多道途所包裹的照無顏,就這樣顯露出來,蜷縮在地上。

而照無顏旁邊,龍門書院院長姚甫忽然出現,一邊抬手覆住照無顏的臉,一邊抬起眼睛,尋跡萬里,隔著這虛空之鏡,與此方對視!

贏允年對他輕輕點頭:“姚山主,等令徒醒來,自會跟你解釋一切。雜家已然開辟,她有份于功業。前方的路已經打開,往后是坦途。”

“我會問清楚的。”姚甫淡聲說道:“不知閣下現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跟我討論這件事情呢?

贏允年想了想,笑道:“這個問題還真難住我,因為我馬上就沒有身份了。”

姚甫身上隱隱的劍意就此散去。

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他的確沒能真正感受贏允年的力量層次。遂拱手道:“道友先行一步,可喜可賀。

贏允年亦回禮。

而后繼續往高處走,只道了聲:“為君立霸國,為學開雜家——吾亦待來者!”

“晚輩還有一個問題!”姜望追道。

贏允年沒有說話。

但姜望還是接著問道:“既然您一直在世,不曾離開,為何當初還會有懷帝之弒?”

雷海之上,許妄驟然轉眸過來。

贏允年道:“這個問題又是為誰問?

姜望道:“為我的生死之交,手足兄弟!其名贏子玉,是懷帝后人,您的嫡脈子孫。

“哦?是嗎”贏允年淡然一笑:“等你到了我這個境界,你就會明白的。

于是一步踏出,無影無蹤。

沒有什么煊天赫地的威勢,甚至是沒有威勢。

他就這么消失了,像是風吹過風,水滴進水,與萬物一體存在。

甚至讓人無法確定,他是不是真的超脫。

人們用長久的沉默面對這一刻。

直到洪君琰喃聲道:“道歷新啟以來的第二個超脫者,于今成矣!

如此大局,如此輕描淡寫地落幕,給人一種意猶未盡但又理所當然的感受。

這是姜望見識的所有超脫局里,最云淡風輕的一次。

中間雖然有些波瀾,但都神奇地在贏允年這三個字面前平復了。

此時再細細想來,幾乎找不到贏允年不成超脫的理由。

他在成道之前,先成全了所有他能夠成全的人。

用萬里虞淵長城,成全當今秦帝的偉業。

推動洪君琰歸來,成全洪君琰爭霸未來的雄圖。

令秦黎定約,永鎮虞淵,成全人族邊防,也成全不久之后的神霄戰爭。

成全三生蘭因花,讓寧道汝借假為真。

甚至,也算成全謝哀,成全了照無顏。

還開辟雜家,貢獻雜家心法,成全天下兼修之人.…..

對于這樣的一個人,誰會阻止他,誰又能阻止他

即便真有什么變故出現,有共建虞淵長城的國書在,洪君琰說不定還要為他護道!

深思這一切,姜望才醒覺,贏允年最恐怖的地方,就在于他把超脫這件事情,變成了“理所當然”!

若說羽禎之于神霄世界,是萬失得一成。贏允年之于超脫,便是萬成得一成。

姜望忽然想起來,冬皇第一個在朝會提出開放雪國,也算是成全了太虛幻境。

而冬皇那時候問了他一個問題——你是否該如我愿

現在思之….那是冬皇的問題?還是贏允年的問題?

躍天一步,真是舉重若輕。

誰能不如他愿?

姜某身為當世真人,環顧此世,已經只在絕巔之下,然而仰頭望天,仍是仰之彌高!

洪君琰說秦太祖贏允年道歷新啟以來的第二個超脫者,那么道歷新啟后的第一個超脫者,應該就是景文帝姬符仁了……..

贏允年更是親口認證荊國太祖唐譽已死。

如此說來,姬玉夙、姑燕秋、赫連青瞳……這些開創霸國的蓋世豪杰,在退位之后,竟無一個成就。由此愈見超脫之艱難。

姜望思忖著,忽而心有所感,抬眸望去,正看到雷海上空,許妄投來的眼神。

“貞侯,我只是好奇心作崇,隨口問了個問題……”姜真人賠笑道:“不用這么看著我吧?

許妄負手問道:“你怎么不問,當初為何會有懷帝之庸?”

“是我見識淺了,沒有想到這么好的問題。”姜望很是服氣的樣子。

許妄也就不再說些什么,拿住那卷玄軸國書,轉身踏落雷海,回轉虞淵去也。

王西詡卻還留在原地,也是看著姜望。像一根竹篙立海中,滿是篆字的面具遮掩了表情,心情也尤其難測。

這些個秦人,心眼這么小的么?

小五除外。

姜望無奈道:“慢甲先生有何指教?”

王西詡其人,從小不愛出風頭,事事落后于人。

他的老師是知曉他才華的,又惱于他事事不爭,便問他,少時不爭先,老大將何為?

那時還很年幼的他,回答說,不爭一時先,愿求天下甲。

其師嘆曰,有子如此!先甲一時,慢甲一世。

故稱“慢甲先生”。

那位教書先生后來官至郡守,請王西詡去做幕僚,將郡內大小事務,處理得并井有條。郡守一生中多次薦他為官,他都拒絕。在郡守死后,更是結廬而居,遠于世間。

直至后來,尚在潛邸的當今秦帝,聽聞其名,連夜趕赴,多次請見。問策九章,驚為天人。

他幫助秦天子鞏固霸業,所謂“伐楚望景,虎視天下”,但始終不肯入朝。

秦天子曾指王西詡與左右曰:“是朕布衣丞相!”

故又有“布衣謀國”之號。

秦國沒有左右相國,只有一個丞相范斯年。但范斯年和王西詡,倒是常常被人拿來對比。

這布衣丞相和官身丞相,究竟誰人才能更勝,在秦國坊間,是經久不息的話題。

此次秦國修建虞淵長城,秦太祖贏允年超脫,應該是范斯年和王西詡為人所知的第一次聯手布局了。

他的視線透過篆字落下來,天然隔絕了所有因果聯系,輕聲問道:“是贏子玉還是趙汝成呢?

姜望想了想,認真地道:“我不能替他決定。我說贏子玉,只是為了讓贏前輩迅速理解此人是誰。

王西詡點點頭。點著點著,人就不見了。

也沒有留下什么話。

到底是一笑而過,還是埋刺在心,倒是給句準話呀!

這些個玩腦子的,總講求個喜怒不形于色,波濤藏于靜海中,是真煩人!

這時姜真人感覺到有人在后面扯自己的腰帶,不由得回頭:“你拉我干嘛?”

鐘玄收回手,目視前方,一臉麻木。

姜真人這才扭頭往前,發現近處的洪君琰、關道權、洪星鑒、沈明世等,以及遠處的傅歡、魏青鵬、孟令瀟,全都看著太虛閣樓這邊。

這時他才反應過來。

黎朝新立,這些黎國人肯定是有許多事情要討論的。諸如國制、西北五國的地位、權責劃分等等……并不適合旁聽。

秦國人都走了,太虛閣員還在這里戀棧不去,委實有些不知趣。

“我代表太虛閣,再一次歡迎陛下回歸,也恭喜黎國于今建立!七天之后我再來與貴國討論太虛角樓的選址。關于太虛幻境種種,貴國如有疑問,也歡迎隨時與我討論。在下……告辭!

洪君琰淡淡地道了聲:“好說。”

太虛閣樓也便隱入虛空,就這樣帶著兩位閣員一起消失了。

坐在太虛閣樓內,看外間流光飛轉,萬里遙途,一瞬即至。

姜望忽然想起一事,便問道:“鐘閣員,都知道天子在位不過百年,過百年則反吞國運,雍國韓殷就是典型。你說洪君琰的任期,應該怎么算?”

洪君琰是曾經雪國的開國太祖,現在亦是黎國開國皇帝。

他的任期是從雪國開始算,還是從黎國開始算,又或者沉眠三千八百多年后,重新開始算?

鐘玄聞言也愣了愣:“這倒是問住我了。也許算新開國,也許不算?他這個情況著實復雜,未有先例……”

認真思考一陣后,本著史家嚴謹的精神,他沒有給出任何結論,只道:“雪國是道歷三十四年開國,洪君琰是在道歷一一四年詐死,統共坐朝八十年。且看二十年后,他是否還為黎天子吧!

“哦,你也不知道。”

“歷史會給我們答案。”

“史學就是等待嗎?

“我們尋找真相,但不創造真相。我們記錄歷史,但不影響歷史。”

“你現在已是太虛閣員,多多少少也會影響歷史吧?

“沒關系。我的歷史,自有來者記錄。”

“你會怎么記錄我?

“才二十六歲就想著立傳,會不會太早了?”

“哈哈哈,那個,哈哈哈....

聲隨人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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