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十三章 一醉累月輕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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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是南斗殿司命真人符昭范的親傳,一等一的宗門天驕,神臨境中數得著的高手,注定要接過宗門大權的人,他能遇到什么危險?

換句話說,他若遇到危險,可以找他的師父,找南斗六真里的任何一個,甚至可以找長生君,又怎么會找到太虛幻境里的朋友,找一個遠在萬里外的趙鐵柱?

除非他已經想盡了所有的辦法,算盡所有的可能。

除非……出事的是南斗殿。

放眼天下,環顧南斗之地緣,能讓上官發出如此潦倒之求救,信都只來得及寫出兩個字的……除了泱泱大楚,更有何方?

趙鐵柱,不,中山渭孫是個聰明人。

趙鐵柱見信的第一眼,為朋友揪心不已。

中山渭孫卻不得不在第二眼想清楚了一切。

南斗殿做了什么,該不該被清算,為什么被針對……全都不重要。這件事跟楚國有關,是唯一重要的事。

那么,中山渭孫能不能做鷹揚府的主?

鷹揚府是否能夠代表荊國?

荊國有什么理由在楚國手里救人?

這三個問題,一個比一個更嚴肅。一個比一個更需要思考。

而中山渭孫,在第一個問題就卡住。

黃舍利是黃弗的掌上明珠,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任性自由,無法無天。就算她要把黃龍府賣了,讓黃龍衛全部去種地,她那個百依百順的老爹,也只會拍手叫好。

他中山渭孫不同。

他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是爺爺希望他成為的人。是中山氏繼承人應有的樣子。

他要優秀,要懂事,要允文允武,還要討人喜歡。

他修得一身殺法,讀得諸子百家,學得長袖善舞,文韜武略,無不精通。

長輩欣賞,同輩仰望,下屬拜服……當他是個孩子,誰不說中山家的孩子懂事?當他長成,誰不說中山家后繼有人?

在人生中所有的重大決定里,他從未違背過中山燕文的意愿!

所以他理所當然地需要知道——中山燕文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同意他插手楚國事務,去救一個太虛幻境里的“行者朋友”。

他坐在太虛空間里沉默。

不時還有飛鶴飛來,不斷有人熱情提醒,反復提醒他,他在太虛幻境里撞到了怎樣的鐵板。

他只是坐著。

翩翩飛舞的紙鶴,像一個個并不清晰的字符,作恍惚的文章。

它們有時像一篇《菩提坐道經》,有時像一篇《五刑通論》,有時像上官、賈富貴的名字。

最后都是“救我”。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飛舞的紙鶴又累積了許多,停在太虛空間之外,等待他取閱。他沒有再看一眼,起身離開了太虛幻境。

趙鐵柱有時候會想,幻境和現實的區別在哪里?

人類在哪里不是戴著面具生活?

褥子很薄,行軍床很硬,甚至木板的毛刺都還在。

到了中山渭孫這樣的層次,還需要“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嗎?中山渭孫當然也疑問過,但中山燕文亦是如此生活。

中山燕文是出了名的優待士卒,在他手下的將軍,個個都錦衣玉食,在軍營之外,極盡奢侈。

他唯獨是苛待自己,也如此要求他的嫡孫。

衣食住行,都似“苦行”。

比起那尊“黃面佛”,他倒更像是修禪的那一個。是荊國高層里,苦行僧般的人物。

中山渭孫在外的奢侈享受,通常都是以交游的名義進行。只有“招待朋友,廣結良才”,才不被規束。

所以中山渭孫是有很多朋友的。他是荊國這一代世家子里,人緣最好的那一個。

但趙鐵柱的朋友,只有兩個。

一個已經很久沒有音訊,一個剛剛給他寫了一封信。

慢慢在行軍床上坐起來,中山渭孫的表情很平靜。他像往常一樣,整理了自己的儀容,再慢慢穿上了甲。召出一面水鏡,仔細檢查穿戴,確認沒有失禮之處,才收起水鏡、掀開簾幕,走出帳外。

天已經黑了下來,但天空還有偶然的亮色,是稀疏的星子。

大地已經暗了,但地上有熱烈的炬火,是戰爭巨獸危險的眼睛。

綿延數十里的軍營,隨處可見刀槍的寒光和搖曳的焰光,像一座鐵與火的冷峻城市。

中山渭孫在這樣的軍營中行走,他走在鷹揚衛大將軍的陰影中。

他仍然對路過的每一個人微笑,還禮,關切,直到走到大將軍的軍帳之外。

“請稟于大將軍,中山渭孫有要事請見。”他規規矩矩地向守衛報告。

守衛也規規矩矩地回了禮,一板一眼地進帳傳稟,而后走出來,請中山渭孫入帳。

先將卒,后爺孫,無矩不成軍。

中山渭孫五歲的時候,就被藤條教會了這個道理。

帳中有一張巨大的山河盤,黃沙彌漫,魔氣游移,完整地復刻了無盡流沙中魔族力量的分布——鑒于無盡流沙的復雜變化,以及絕大部分魔物的混亂智識,經常無目的、無規律地亂竄,就連魔族自己,也很難厘清魔族的兵力分布。所以這張巨大山河盤,每過一段時間,就要重新測繪更新。

鷹揚衛換駐生死線之后,龐大的軍費支出里,有很大一部分,都體現在這張纖毫畢現的山河盤上。

中山燕文就席地而坐,坐在山河盤前。

他的眼神是這樣專注,仿佛在觀察什么稀世奇珍。

通常中山渭孫都會老老實實地候在一旁,等中山燕文提問再開口,今天卻是不能等待,走近了道:“大將軍。”

中山燕文沒有理會。

中山渭孫又道:“大將軍。卑職奏事。”

中山燕文靜靜地看了一陣山河盤,開口道:“絕巔的風景我已然眺望許久,這一步跨上去,一定要站得穩當才行。再多的準備,也覺得不夠。黃弗、樓約、呼延敬玄,無一不是勇猛精進、自信自我之輩,也無一不在等待、磋磨。”

“治軍又何嘗不是如此?要得前所未有之大勝,就要做超越所有之準備。練兵萬日,整軍千年,革新百代,用于一時!”

他緩聲問:“何以得勝?”

中山渭孫回答:“備軍備戰,是千日萬日,一言一行。”

這是兵書上的標準答案,出自中山燕文所著之《工策書》。

荊國是兵家盛世,而《工策書》具有一定的革新意義,是當代兵書里聲名甚彰的著作。

這部兵書完全貫徹中山燕文的軍事理念,他認為戰爭是工整的藝術。要嚴格要求,要細節完備,要盡善盡美,戰爭的過程可以拆解成無數的步驟,每一個步驟都有它的意義,但絕非不可替代。就像大名鼎鼎的鷹揚弩,每一個部件都是嚴整且方便替換的——戰爭巨獸一旦發動起來,一切嚴絲合縫,勢如狂瀾,只有勝利能將它中止。

“所以我這一步踏出來,要么就取得足夠的功勛,要么就等到足夠的積累。”中山燕文仍然看著山河盤:“中山渭孫,我不敢怠慢,你呢?”

中山渭孫道:“末將也不曾怠慢過。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用勤用苦,何止春秋!”

中山燕文仍然沒有抬頭看他:“說吧,深夜來找我,竟為何事?”

“我在南域有個朋友……”中山渭孫頓了頓,精簡了一下措辭,繼續道:“在太虛幻境里認識的朋友,他是南斗殿司命真人符昭范的親傳弟子,名為龍伯機。他遇到了自己無法解決的危險,寫了封信向我求救。”

中山燕文淡淡地道:“他如果真的當你是朋友,為你著想,這封信就不該寫給你。當今之時,霸國不伐,一切都為神霄讓步。東面牧國大革,西面黎國新起,尤其是需要我國慎重對待外交的時候,你的身份何等敏感,你竟不知?”

“大將軍。”中山渭孫道:“一個人在束手無策的生死關頭,向自己最信任的人求救,我覺得我無法苛責他思慮不周。”

中山燕文道:“你是說我冷酷?”

“末將不敢。”中山渭孫低頭道:“只是我的朋友向我求救,我不愿想太多無關的借口。我只知道,我想救他。”

“你比龍伯機如何?”

“強得有限。”

“他自己不能解決的危險,你能解決嗎?”

中山渭孫道:“不能。”

坐在巨大山河盤前的小老頭,搖了搖頭,語氣輕蔑:“所以你根本沒有本事救他,你是來求我。”

中山渭孫跪下來,雙手扶著膝蓋,頭顱低垂:“我……是來求您!”

“國家不可能出面,這件事情都不必放上朝議,實在太可笑。一個萬里之外的神臨境的龍伯機,算得什么?配得上一封國書嗎?”中山燕文冷道:“那就只有鷹揚府出面了——”

中山渭孫膝行而前:“大將軍——”

中山燕文沒有什么表情:“你既然知道我是鷹揚府大將軍,那么請你現在告訴我。鷹揚府出面救一個龍伯機,需要付出什么,又能得到什么,這是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這選擇是否值得?”

中山渭孫張口欲言,中山燕文轉頭回來看他:“用鷹揚府少府都尉的身份,認真回答我這個問題。”

少府都尉上面還有少府騎都、上府參將、上府中郎將,中山渭孫的軍職實在不算高。但身為鷹揚府少府都尉,他的權責都很明晰。

中山渭孫沉默片刻,終是開口:“爺爺!”

中山燕文收回視線,看回山河盤:“這里是荊國的前線,這里是鷹揚衛的軍營。少府都尉,你讓本將軍很失望。”

“龍伯機是我的朋友。”中山渭孫說。

他只能說出這一句。

然而就連他自己,也覺得這句話太蒼白。

相較于整個鷹揚府的利益,一個少府都尉的遠方的朋友,是多么微不足道!

中山燕文的聲音愈發冷漠:“同為上一屆的黃河天驕,姜望與黃舍利此刻在邊荒誅魔,殊死而斗,你在做什么?”

中山渭孫沉默。

中山燕文繼續道:“以他們表現出來的實力和戰斗意志,很可能引動天魔出手。我坐在山河盤之前,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錯過機會——拿下一尊天魔的機會。你呢,少府都尉,你在關心什么?”

中山渭孫沉默。

與這個偌大軍營的夜晚,一起沉默了。

殺進生命禁區后,是百里一個坎。魔氣越來越濃郁,危險性成倍地拔升。

人身需要以越來越多的力量對抗邊荒世界、對抗那無所不在的“干涸”,且在邊荒幾乎得不到有效補充,而面對的魔族越來越強大。

當初姜望立神臨極限六千里碑,就已經遭遇真魔,在早有準備的情況下,當場洞真,斬真魔而歸。

這一次他與黃舍利聯袂而行,輕松就突破了之前的極限,一路深入邊荒七千里。但竟沒有再遇到一個真魔。

一路都是陰魔將魔,陰魔將魔……這種魔物聚集再多,也無法遲滯姜黃兩閣員的身形。

它們根本沒有聚集成大軍團的能力,更沒有這樣的機會。

但同樣的,這樣的魔物殺得再多,對姜望和黃舍利來說,都談不上意義。

在魔族的世界觀里,陰魔只是一種資源,將魔是奴仆,真魔才算是真正的魔族。也直到真魔層次,才擁有完整的智慧。

只有真魔層次的損失,才能夠真正讓魔族肉痛。

但現在都殺到生死線后七千里了,在這本該極度危險的地方……真魔何在?

姜望看著旁邊頂著雷音塔在將魔群里閑庭勝步的黃舍利,恍然有了答案。這次旁邊帶的人……太強了!

都是黃舍利的問題。

讓她不來,非要來。人家真魔又不傻,怎會沖著絕巔神通來送死?

“怎么回事啊?”黃舍利身繞佛光,理直氣壯地先姜望一步開口:“你跟蒼瞑在那邊殺得太狠了吧?嚇得對面真魔都不敢出來,叫我白跟你跑一趟!”

姜望想了想,明智地并不爭辯,只問道:“還往前走嗎?以目前這個狀況來看,咱們恐怕能輕松突破中山大將軍的邊荒記錄。”

“哇。”黃舍利很浮夸地道:“那可真了不起!”

兩人各自一笑,都沒有說別的話,同時折身橫飛。

對于這種投機取巧的記錄,他們同樣的并不在意。

因為對他們這樣的絕世天驕來說——創造一個又一個的修行記錄,是必然的事情。也只是修行路上,順便的事情。

若真個在這特殊的形勢之下,因為魔族的戰略收縮,而掠取所謂的邊荒記錄,于他們并非榮耀。

在這種人們所珍視的榮名上,投機取巧的盤外招,是弱者的兜尿布,強者的恥辱。

“今日澄清七千里線!”黃舍利放肆地舒展身姿,梵音環野,橫飛于空,所過之處,魔物成群跌落:“比比看誰殺的多?”

姜望彈劍一笑:“為所有染血于生死線的英靈——今為此戲!”

傾成劍潮,滾滾東去。

”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李白。

突然想起來還有五千字的年終番外沒有動筆,要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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