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五十八章 愿君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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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域多山,多云,多瘴氣。

在宣國南去更遠,綿延群山之中,有一座險峰,名曰“天絕”。

見其名而知其險惡,所謂“南天至此而絕”。

代表墨家最高機關成就、且在無數年月里不斷更迭進化的鉅城,在春日的尾聲,便懸停在此。

停駐的日期,是三月二十八日至四月五日

它仿佛山巔神祠,是天頂仙臺。

在它降臨的那一刻,天絕峰就不再險惡。

伴著鉅城所鋪開的,是一夜之間矗立在南域的機關國度。

山巔搭橋,云上跑馬。

木鳶飛天,鐵龍載客。

高空縱橫的索道,有一種規整的秩序之美。

從山腳到數萬丈的山巔高處,通過嵌在山體里的“飛云艙室”即可抵達,三息時間就能達程一趟。

掛在山體外的、極速運行的機關轎箱,也能平穩地把貨物送到高穹。

更有巨大的“蟾宮臺”,是機關與陣法的完美糅合,能夠直接交遞整塊的空間,將蟾宮臺上的一切,都送到該送到的地方。

不同的方式有不同的價格。

以前的墨家絕不會在這種地方收費,當然也不會有這么周到。

現在的墨家明碼標價,也確實在服務上有跨越時代的發展。

謝瑞軒在這方面比較摳搜,選擇掛在外面吹風。

冗長的商隊分成十隊,依次進入巨大的機關轎箱。

戴上帷帽的祝唯我,坐在車廂里,隔著車窗,看著轎廂外極速下墜的風景。那顆沉下去很久的心,竟然輕飄飄的懸起。

向聞鉅城名,向來知鉅城,今日才到鉅城!

多少次入定神游,告訴自己需要專注修行,但一個恍惚,便觀想到鉅城。他已情不自禁地想象過許多次,他會是以什么樣的姿態來到這里。

他已經做了等待很久的準備。

但這八年,還是太漫長了些。

尤其這一次也根本不是正確的時候。

別說臨門一腳的洞真,便是證得衍道,也不可能在鉅城里做些什么。

可他還是來了。

他絕非蠢貨,可他實在很想念。

“歡迎來到鉅城!”有一只涂滿彩紋的鑄鐵花雀兒,迎在打開的轎廂外,發出悅耳的聲音。

商隊陸續走出轎廂,好奇地打量著這座傳說中的城市,只覺所見一切,都十分驚奇,禁不住地交頭接耳。

“此生何處得自由,今日見喜!”一只穿著紅色官服的機關猴子,站在迎客的高臺,極有風度的躬身行禮:“天工啟物,愿君無憂!”

它的外貌甚至猴毛,全都十分靈動真實,除了會穿衣服,與一般的猴兒沒什么不同。唯獨是那猴兒尾巴,頗似一條金屬鉸鏈,半垂在下,以固定的節奏搖動。

墨家絕不乏把機關做得完全擬真的手段,很顯然這里的機關獸,都特意保留了機關的質感。

身在此城中,見不得此城全貌。但至少在這個區域,所見的風格都是如此,裸露的鋼鐵之骨,牽引這座城池的脈絡。

有傀儡迎賓,燈樹如星河。種種奇幻色彩,作為鋼鐵中的點綴。

那機關猴行罷了禮,在高臺之上打了個響指。

也不見有什么大的動作,眼前真實的一切,忽如幕景被撕去。

唰——

喧囂的人聲,瞬間撲面而來。

分不清是空間的變化,還是幻象的更迭。就連祝唯我都沒有捕捉到超凡力量的軌跡。

來自于云國的整個商隊,便涌進了一座喧囂的城池里。

這是鉅城里的“城中之城”,但并不狹窄,反而雄闊磅礴。空間在這里得到了具體的延展,使之有如身在天京、臨淄的感受。

可以看到來自世界各地不同國家的商人,在廣場上穿梭。林林總總的展示臺,形形色色的貨品,交錯成滿目琳瑯的商市。

墨家時隔數百年重啟的千機會,果真熱鬧非凡。

“跟我來,跟我來!”鑄鐵花雀兒在前方飛著帶路。

祝唯我給謝瑞軒傳了個音,便獨自離開商隊,不著痕跡地混進人群中。

自不贖城傾覆至今,他對凰今默所有近況的認知,都只來自于墨家的描述。

他不知道凰今默被關押在鉅城的哪個地方,不知道凰今默過得怎么樣。鉅城向來與世隔絕,只有墨家核心弟子能夠往來,他沒有任何關鍵性的情報。

這幾年他沒有閑著,也搜集了一些鉅城相關的資料,但稍微具體一點的信息,也都是三百多年前的了。近三百年來,鉅城幾乎沒有對外開放過,偶然顯露形跡,也都是只鱗片爪,讓人看不真切。

眼前這城中之城里,應該不會有凰今默。

這明顯是錢晉華專為做生意而營建的新城,迎接八方來客。沒道理在這樣的地方,放置墨家的囚室,讓天下人觀賞。

要如何才能知曉真正的牢房所在呢?

祝唯我不應該知道答案。

但他取出一張輿圖,似模似樣地看了一陣,然后隨意選了一個方向,便往前走。

對于如何探知情報,他并不陌生,但他沒有做什么具體的工作。不跟隨人潮,也沒有特別的目標,但走著走著,就如車到山前,看到一堵略有異樣的高墻。

直直走過去,便穿越幻景,看到一條幽森巷道。

在千機會正在召開的這座熱鬧商城里,這條巷道是如此的不合時宜。

祝唯我沒有猶豫,縱身踏入其中。

這條巷道有許許多多的機關暗線,當然都被一一避過。

走到森幽巷道的盡頭,便看到一處地宮的入口。入口前佇立著兩尊以鋼鐵為質的傀儡守衛,那黑色寶珠嵌成的眼睛,正散著幽幽的冷光。

這種守備強度絕不能說弱,定要描述的話,是“恰到好處”。

祝唯我沒有太多意外,隨意拈出一縷槍芒,將這兩尊傀儡釘住。而后大搖大擺地走入地宮里——

沒有太多波折,穿廊過簾,一路往前。在地宮正中央的寶座上,果然坐著一個身穿黑衣的女人。

她是永生不死的存在,是亙古無雙的神臨境。是以姜望立下六千里碑的極限神臨,都難以挑戰的特殊神臨狀態。

她的樣子與八年前沒有區別,仍是那副冷漠姿態。狹長的丹鳳眼,像結冰了一樣。

在下一刻,冰川融化,她看到了祝唯我。

她身上并無枷鎖,腳上并無鐐銬,也不存在其它的禁錮,但她坐在那里不動,只給祝唯我熱烈的眼睛。

祝唯我也沒有往前走。

兩人就這么靜默地對視了一陣。

他們只是看著彼此,就已經很足夠。但這里終究不是看望的地方。

“你現在這么不修邊幅?”凰今默開口道。

祝唯我道:“懶得管。”

他其實是告訴自己他沒臉,救不回自己的所愛,永遠鐫辱以面。但這些他不會講。

凰今默緩了一口氣,想要說些什么,但又止住了。最后道:“你有沒有想過,你怎么能來救我?你怎么救得了我?”

她嚴肅起來,批評道:“你關心則亂。”

來鉅城救人,當然不是一件這么簡單的事情。

祝唯我一路走來的這一切,都被清晰的安排著。甚至戲命去星月原告知他莊國的事情,他離開莊國又恰巧遇到參與千機會的商隊,還恰好歸屬于比較友好的云國……

這么巧合的事情祝唯我當然知道不簡單。

他現在根本沒有能力從鉅城救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看著凰今默:“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凰今默看著他,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看到了。”

祝唯我始終沒有往前走一步,他走進地宮,但就釘在那里,像一顆固執的釘子,只是說道:“你受委屈了。”

“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在這里。”凰今默道。

“他們做了什么?”祝唯我問,他臉上盡量不顯現表情。

凰今默沉默一陣,最后道:“沒有做什么,我就是不高興。”

祝唯我聽清楚了,他說道:“不高興就是最大的理由。”

他轉身往外走:“在這里等我。終我一生,也要尋找一個讓你高興的方式接你走。”

“我的一生可是很長的。”凰今默在他身后說:“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一直等下去。”

祝唯我沒有回頭再看,這個人說不出太熱烈的話。只是強調道:“等我。”

便離開了。

凰今默靜靜地坐在寶座上,她當然可以隨意動作,現在她有客觀意義上的自由,但她絕不走。

她不是被請到這里來的,她不能就這么走。

那個轉折的廊角再一次成為告別。

她看不到祝唯我了。

祝唯我這樣的人,你知道他承諾的分量。

他一定會努力走過來。

八年不夠就八十年,若五百年不夠,就一千年。直至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也一定是朝你的方向走。

這幽暗的地宮,已經冷清了很久。

起先這里是一座監牢,鉅城守備最森嚴的監牢。

她在這里受審,受刑。

問她為什么殺墨驚羽,問她殺墨驚羽的手法是什么——這些當然訊問不出結果,最后也都落實到刑問。

她現在所坐的寶座,原先便是刑臺。

后來莊高羨死了,墨家查出了“真相”,當代鉅子錢晉華,親自過來消除“誤會”。

她什么都不說,一步不肯走。

后來這里便被改造成了地宮,柵欄化作庭柱,刑臺也能修飾成王座。墨家造物之能,的確無雙無對。

但不管這里怎么改變,凰今默一步都不會挪動。

刑臺也好,王座也好。她只要定在這里,就永遠描述,是鉅城修士把她禁為囚徒。

祝唯我離開了很長一段時間,地宮深處響起一聲幽幽嘆息:“凰姑娘,何必呢?就這樣離開,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游山玩水,有什么不好?現在你也咬著恨,他也擔著恨,兩個人本可以快樂,卻不能快樂。你知道他永遠走不過來,而你好像永遠不打算走出去。”

凰今默不說話。

她曾在地底深處緘藏很多年,她對世情很是陌生,不太知道人與人的聯系。雖然后面建立不贖城,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可不贖城里的那些人,正常的不多。

但她反倒是更不能理解所謂“正常”的那些人。

那些人永遠會說,什么是更好的,什么是更有利的。但不說什么是對的。

她本就不害怕寂寞,她在不見天日的地方長期獨自生活,獨自沉眠。她現在更不害怕。

地宮深處的聲音又道:“莊高羨騙了那么多人,誰又能保證永遠不被蒙蔽呢?這件事情本就是一場用心險惡的構陷,只是現在元兇已死,事過難挽,我們是否都應該看開一些?”

凰今默如同塑像一般,定在王座上。

那聲音又道:“鉅城的錯誤,鉅城愿意承擔。你有什么條件盡管說,鉅城能夠滿足的,一定滿足。鉅城不能滿足的,我個人想辦法滿足。”

“你怎么不代表墨家?”凰今默開口道。

地宮深處的聲音沉默一陣,自嘲地笑了笑:“我不配。”

“你很配,錢宗師。”凰今默道:“你拿我做研究。通過每次所謂的刑訊,掠奪我的血肉骨髓——你真當它們離體之后,我就不存在感受?這種不惜一切代價的研究精神,正是墨家的精神。”

墨家的精神里有犧牲,但它是犧牲自己,而不是犧牲別人。這是巨大的嘲諷!

地宮深處的“錢宗師”,自然就是墨家當代鉅子錢晉華。

千機會當然不是特意為祝唯我而開,但在這個期間將祝唯我引到鉅城來,確實是墨家的安排。很顯然又一次失敗了。

墨家因真傳弟子墨驚羽之死,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去捉拿凰今默回來問審,每一次審訊也都符合鉅城內部規則,都有相應記錄——這本來是一件不該有太多爭議的事情,鉅城所作所為至少挑不出太多表面的問題。

表面挑不出問題來,事情就可以放過。

但凰今默的執拗超乎想象。

從魯懋觀到錢晉華,墨家所有化解仇恨的嘗試都失敗了。

“凰姑娘的確是對鉅城誤解太深!”地宮里只響起這樣一聲,便再無言語。仿佛被幽風吹碎了。

而后便是轟隆隆的聲響,整座地宮都在上升。地宮里的一切也都在產生變化,機關移位,雕圖浮游。諸般布設,都更趨于輝煌。很快這座冷幽宮殿,便化作堂皇建筑。殿高門闊,正中一塊豎匾,字曰——“罪君殿”。

它將屹立在城中之城,在這次千機會里為天下所見。

它是墨家對凰今默的歉意和誠意。

它是墨家將來可以講的“道理”。

凰今默緘然不語。

墨家當代鉅子可以妥當地安排好一切,讓人無話可說。甚至可以提前鋪墊,在有朝一日事態無法挽回的情況下,在那些需要坐下來談的局面里,講好道理。

凰今默論不過,也不知道怎么準備“道理”,她不愿想這些。

她在想祝唯我。

她也在想念,那個絕對不會跟錢晉華他們講道理的人。

實在對不住大家,這個月寫到現在還沒有加更。

這一卷不會特別長,最后一個大劇情就收尾,但是這個大劇情比較復雜難寫。

請給我一點時間調整狀態,月底一定會有加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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