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九十五章 三鐘護道,劍爐煉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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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恨魔君想要擺脫魔祖歸來的命運,有兩個顯而易見的辦法。

一個辦法,當然是叫魔祖無法歸來,想方設法破壞魔祖歸來的計劃。

第二個辦法,則是讓另一本魔功,再次替回《七恨魔功》,把七恨魔君擠出魔祖歸來所需的那八部名額。

七恨魔君給姜望《苦海永淪欲魔功》的線索,也未嘗沒有讓姜望再次替回他的想法。他自此得回真自由,有更進一步的可能。

但姜望是無論如何都不要做欲魔君的。

今天他坐在三刑宮的法殿之中,請三位法家宗師見證,并沒有給自己第三種選擇——

要么成功,要么成仁。

他親手宰殺過真魔,他也親眼見證真魔的誕生,他對魔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的。

真正的墮魔者,發自內心地認可自己是魔。而不會再把自己當成一個人。只會以魔的世界觀來度量世界。

就像鬼龍魔君敖馗。雖然還是那么卑鄙無恥、殘毒歹惡,還是那個敖馗,甚至于對魔族也并不忠誠,但他也自視為魔,不會把自己當做鬼屬或者龍屬(形勢需要的時候就另說)。

這更像是一種根源性的自我認知的改變。

在姜望看來,墮魔和永淪天人,并沒有什么區別,都是保留包括記憶在內的一切,而失去自我。只是后者歸于天道的軌跡,前者歸于“魔”的生存意義。

他已經親身體驗過成為天人的感覺,他現在要體會墮魔的感受。

他從天道深海里兩次掙脫,現在也要讓自己……去掙脫魔。

在這種曠古無勝局的艱難挑戰中,拔升真正的“我”。

他不是“知不可為而為之”,他是“已知其難而自謂能勝其難。”

法殿并非是囚牢,人心自錮為藩籬。

姜望盤坐在大殿之中,身前懸浮的是三昧真爐,爐中是《苦海永淪欲魔功》,而左手捏成天風道決,平放在膝上,右手并食指與中指,豎于三昧真爐前。

此為劍指爐。

那漆黑如墨的魔功本卷,在爐中浮沉,絲絲縷縷的黑色魔意,如煙霧般籠罩。

其中有一縷格外纖細,竟然于此時離開魔功本卷,被引出三昧真爐,懸停在姜望豎起的劍指指尖,似靈蛇般扭曲。偶然又咧開的夸張的笑臉,證明它來自喜魔。

三位法家宗師都注視著姜望,沒有一刻離開眼神。視線在此刻尤其凝重——別看是如此纖細的一縷魔意,一旦飛出此間,墜落紅塵,那就是蛟龍入海。已全欲魔功之完整,其危險之處,將遠不是一個郅寧能比。

姜望當然不會放任這縷魔意長時間赤裸地游離,凝神細看,便能發現,它的外部始終籠著一層金色火光。只是太過隱晦,不易被察覺。

心者君火,亦稱神火也,其名曰上昧。

在《苦海永淪欲魔功》完整之后,再將這縷喜魔魔意單獨抽出來,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姜望用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完成。

然后以上昧真火包裹喜魔魔意,用劍指為爐,心火為焰,天風為助力,又開始漫長的煉化過程。

為這第一縷魔意的熔煉,姜望容留了九天的時間——以他如今一秋之壽,分毫必爭。還能割出九天時間來,足見這一步的重要性。

他不急不緩,雖然死亡近在眼前。

他閉目自修,一任日月如流。

韓申屠本來并不認為姜望會成功。他是法家修士,不講“相信”,只講證據,只講事實。事實就是歷史上迄今為止都沒有一個明確記載的擺脫至高魔功的人。

但看著這整整三天三夜里,始終寧定自修、不見一絲焦慮的姜望,他心中竟莫名的有了一種相信。

非大智大勇者,不能有此坐死之從容。

或許……真有可能?

在某個時刻,這位規天宮的執掌者,倏然抬眸!

他聽到一聲悠長的鐘響,看到一個生著斷眉的和尚,屹立在天刑崖的上空。

那和尚的聲音,隨著鐘聲傳進法殿,其聲曰:“須彌山照悟,特送知聞鐘至三刑宮,為姜真人護道!天河渡船遺落者……是須彌山上受香人!萬古禪宗,記他念他,愿他知聞!”

知聞之鐘!

韓申屠詫然!

三刑宮講究一個“不私法”,講一個“明正典刑”。

姜望在三刑宮里煉魔功以破罪果,請求法家三真君監察,言曰墮魔當死。

此事雖是姜望自愿,并無任何糾葛,法家亦不能不告天下而刑之。

不僅僅是因為“不告而刑”不符合三刑宮“罰罪”的理念,也因為此事若私于法殿,是沒有尊重現世第一天驕暨太虛閣員的貢獻和德望。

享天下之名者,不可死于暗室。

他們理所當然地公示了此事,明法析理于天下。

韓申屠是想過可能會有一些人來天刑崖旁觀,但沒有想到須彌山直接把鎮山之寶送來,予姜望護道!

這是何等尊奉!

他一步踏出法殿,飛在天刑崖上空,正與照悟禪師對面。

兩人互施道禮。

而一枚拇指般小的銅鐘,就搖搖晃晃地從他旁邊飛過,飛入天刑崖,飛向法殿之中靜修的人。

愿他知聞!

韓申屠正要說些什么,又看到遠山般的照悟禪師身后,移來焰紅的火燒云,云上站著南楚的國公。

而左囂的身后,是一對春花秋月般的壁人。男女皆是一等姿容,俱有驕名在外。其后是四蹄帶焰的飛馬,拉著一駕華麗至極的馬車,一個宮裝美婦,正坐在馬車之中,遠遠掀簾為禮。

幾乎從不出楚都、連韶園都離得少的大楚玉韻長公主,今日竟也移駕天刑崖!

韓申屠這時才感覺到,自己大概是不如吳病已履世得多,還是低估了姜望之名所能攪動的風雨。

“聽聞姜望在三刑宮修煉,一秋求道,在此一搏。”左囂緩聲道:“老夫攜家而來,想要親眼見證這一秋的結果。請韓宗師放心,我們就在山外看著,絕不干涉三刑宮行事。”

長相思在景國長空為左光烈而鳴,左家雖無一人去中域,卻都聽到了那一聲。

斯人已去,于心為念。

“公爺客氣了,今日之天刑崖,來者無拘。三刑宮監察天下,也應受天下監察。我——”韓申屠話說到一半,又扭頭。

但見一輛七色旗云車從云間落下,凌霄閣中青小三代頭目都在車上。

葉青雨遠遠就行禮,倒是端住了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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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安安抱著車欄怔怔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向來瀟灑的葉凌霄,今日倒有幾分凝重,拱手道:“聽聞姜真人要于天刑崖證道,凌霄閣前來觀禮。”

說姜望是在這里證道……倒也能這樣說。

希望良愿成真!

韓申屠才回了個禮,便見得長空被撕裂——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現身的東國姜夢熊,從那天穹裂口走出來。

只是懸空站定,一言不發。

那一對天下驚名的指虎,倒是已經戴在了拳頭上。

韓申屠眼皮跳了跳:“東國軍神這是?”

“哦。”姜夢熊頗不經心地道:“來看看。”

韓申屠很顯嚴肅:“姜望于此挑戰魔功,天下矚目,軍神也看到了,今天多少人過來。在這樣的場合里,您最好明確一下態度。不然到了關鍵時刻,以您的現在實力,我們可能要提前勸離。”

開玩笑,他要是不逼出姜夢熊的表態,等到姜望入魔的時候,姜夢熊救人怎么辦?

——說起來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但霸國的“任性”,自來不在少數。誰要去賭那個萬一呢。

“哦,我的態度很簡單。”姜夢熊終是正色道:“我家天子叫我過來,看住這里,姜望畢竟有功于天下,有德于人族——他若為魔,我拳殺他。他若成道,我不能再叫任何人阻他的道。”

雖是面對代表大齊霸國的姜夢熊,雖則姜夢熊的態度沒有問題,韓申屠也并不緩和法家的姿態:“他若成道,皆大歡喜。他若為魔,就不勞軍神動手了。那是法家的責任。”

左光殊和屈舜華身后的那輛華麗馬車,這時候又掀開錦簾。

第一次來天刑崖的大楚玉韻長公主,對著七色旗云車的方向招了招手:“安安,到伯母這兒來。車上帶了許多糕點,都是你愛吃的。”

姜安安這會自是沒有胃口的。

但她想到這是兄長親近的長輩,想到自己也已經長大,便與葉伯伯和青雨姐姐說了一聲,強打精神,向熊靜予那邊飛去。

她飛得精巧,腳下之路,如在云中隱。顯出“家學淵源”的名門風采。乖乖地打招呼:“左爺爺,光殊哥哥,舜華姐姐……伯母。”

眾皆憐之。

熊靜予牽住她的手,把她牽進華貴的馬車里。

外看還不顯,里間極盡奢侈,輝煌如大殿。

“不用擔心。”大楚玉韻長公主溫聲道:“世上能準備的法子我們都準備,不會出現最壞的結果。你哥哥這樣的人,只要不是最壞的結果,他就能爭得最好的未來。”

姜安安并不知道左氏做了什么準備,她只覺得熊伯母十分可親。

這邊那邊的都還在說著話,又有一聲鐘鳴,響徹天刑崖。

此聲異常靈醒,滌蕩心室,好似雨洗青冥,苦海回身。

眾皆移目。

但見得巨大的銅鐘疾飛于高空,鐘上站著一個皮包骨頭也似的病瘦和尚。瘦倒是瘦,卻也銅皮鐵骨。他一張嘴,聲音比鐘聲還響,翻滾似天雷:“懸空寺苦病,奉我家方丈之命,特送我聞鐘至天刑崖,為姜真人護道!三寶真傳,菩提結果。此心光明,如是我聞!”

我聞鐘!

苦覺當年是脫離懸空寺后,才去赴死。

自姜望劍斬六真之后,便再未去過懸空寺。算是舊緣了斷,只跟凈禮偶傳書信。

這枚我聞鐘,送得確實讓人未曾意想。

不知是苦命方丈看到了什么,還是那位小圣僧撒潑打滾呢?

韓申屠已是確切地看到了姜望成功的可能性了——倘若這一切都是他的計劃。

我聞鐘是悟道之器,求道于內。用在破魔除妄之時,是再也恰當不過。

他拱了拱手,自然并不阻攔。

而苦病結佛心之印,低頌曰:“天心我聞,姜真人必不墮魔。”

雖是低聲,卻也似悶雷滾滾。

這消息還未等眾人完全消化,遠空便有一道笑聲接上,將那漸而散開的雷聲接住了:“哎呀,看來我倒是來得最晚的一個。”

一身神冕祭袍的涂扈,仿佛是從天光中化出。

他臉上帶著溫和而又了然的笑意,仿佛這世上沒有什么事情能讓他意外。他已知過去所有,而后能把握未來左右。

而他身后,還跟著一個華服輝容,煌然如天神的美男子——趙汝成手中提著一口鐘。

聲傳一世。

從廣聞耶斜毋殿落成的那一天起,就幾乎沒有真正撞響過、更不曾離開敏合廟的廣聞鐘,竟從草原搬到了天刑崖!

而涂扈繼續道:“大牧神冕祭祀涂扈,攜敏合廟廟主趙汝成,特送廣聞鐘至此,為姜真人護道!”

倒是就這么出一趟門,趙汝成的“考察之期”就被抹去了,直接當上了敏合廟廟主。

說起來這也是他執掌牧國外交后的第一次正式亮相,卻是在這樣的一個場合——雖只是為姜望之證道而匯聚于此,場面之宏大,亦不輸于任何一次天下盟會。

天刑崖內外,一時緘然。

連那儀石也不再響。

三鐘護道,史無前例!

真要往前追溯,真要較論確定的歷史,那還是世尊行世的時代,祂攜三鐘而走,傳法萬界,救度眾生。

自世尊當年遺下隨身三寶,開枝散葉,佛法各闡,此后萬萬年,三鐘再未重聚。

如今到底是什么力量,叫這三枚幾乎不可能聚齊的寶鐘,齊聚于此?

趙汝成不管別人怎樣想,不在乎別人是不是盯著他看,他抱著鐘就往里推:“三哥!今朝成道于此,當教天下廣聞!”

他推著鐘,就像很多年前,推著姜望出門——三哥!天地廣闊,莫要只顧修行!

三哥,你且往前。只管往前啊!

鐺——

知聞、我聞、廣聞,三鐘共響。

三聞三佛信,在不知多少萬年以后重聚。今日鳴于天刑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