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九章 白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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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望殺了包括鄭肥李瘦在內的諸多人魔。

姜望是人族第一天驕。

姜望舉世聞名……

這些都不是燕春回的記憶點。

他只記得兩件事情。

姜望全面超越了向鳳岐。

姜望召集了幾個真君,想要殺他。

于是他就想起來,他為什么來云國。

寬敞雅致的客棧房間里,白發蒼蒼的老者,只是抬了一下眼皮,頃刻滿屋游電,虛室生白!

一段一縱即逝而竟被許多人冠名為“時代”的歲月,在新歷三九二九年的冬日醒來。

老東西總算想起來了!

刺骨的寒意令老黃狗肢體僵硬,它叼著那黑色的神龕,縮到墻角,耷拉著長長的耳朵,只用余光警惕著燕子。

它不明白為什么燕子對它有那么大的敵意,總是想殺它――很多過去的事情它都忘記了。

但對于這些變態,也沒什么好探究的。

很多時候……沒有為什么。

順手的事兒。

無回谷里的活物,沒有一個不該死,無論最初是因為什么原因走進來。

老黃狗只是告訴自己要小心。

就算現在是條狗,就算只是做一條狗,也要懂得保護好自己。

燕子松開了燕春回的手,不再攙他,遠遠避開,如避蛇蝎――雖然她自己比蛇蝎更毒。

她一直都不吝嗇對燕春回表現出憎惡,恨不得燕春回立刻去死,死得越慘越好。但相較于偶然清醒的那些時候,還是那個健忘癡呆又有些耳聾的燕春回,更能讓人接受。

痛楚像一只有著尖細利齒的怪獸,不斷啃噬著她的身心。在偶爾平靜的那些時刻,她常常還能夠停下來,還愿意叫一聲老大。也很進入人魔的角色,聽從吩咐,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但清醒狀態的燕春回,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不動,也是在時時刻刻地提醒她――

提醒她她是一個什么樣的東西,這是一段怎樣糟爛的人生。

她竟無法面對。

“醒來”的燕春回,并不留戀那攙扶,當然他也從未需要。他只是微垂著眼睛,稍斂其鋒:“姜望果然到了云國。且還大搖大擺,聲勢甚隆。不知道的,倒還以為他是要跟葉小花示威。”

“來得這樣快,就是防著您呢!”角落里的老黃狗,這時候擔當一個‘智囊’的角色:“他怕你對他的親妹子下手,這里好像還有一個他喜歡的女子。”

燕子從那綿延無盡的痛苦中倏然驚醒,恍惚想起姜望當初追殺自己的樣子,千里相逐,一息不止。那時候的姜望還能稱得上年少,那時候的眼神就已經沒法形容。

那種誓殺不縱的決意,每每讓她在渾噩的午夜驚醒,汗濕中衣。

明明她不怕死,明明燕春回怎么都不會讓她死,明明她總在求死――可是她在怕什么呢?

“他?喜歡?”燕子的語氣是荒謬的。…。。

姜望那樣的人,一心撲在修煉上,時時刻刻都在修行。一路從小國鄉野,殺到超凡絕巔,不回頭地走到現在……他知道什么是‘喜歡’嗎?

“根據可靠消息。”角落里的老黃狗,在‘可靠’兩個字上加了重音:“至少他對凌霄閣的少閣主,是最特別的。有別于他對其他所有女人的態度。”

“我想他眼里就沒有男人和女人的分別。”燕子語氣復雜:“只有弱點和要害。”

老黃狗極寶貝地搭著那黑色神龕:“再孤心求道的劍客,也有春心萌動的時刻,也有柔軟的瞬間。”

“你倒是一條細膩的狗。”燕子的聲音聽不出褒貶:“只是對于那種修煉瘋子來說,什么心動,什么柔軟,都應該算是外魔,一劍就都斬掉了。”

“但他現在已經走到絕巔。”老黃狗說。

燕春回已經沉默了半晌,大約是沒有什么心情言語,更不在意姜望的情感糾葛。他立在窗前,眸光似乎照破云海。而也確切的是有黃昏的天光落下,暈染了云霞。

“老頭!”燕子問道:“你特意來云國,是為了找機會殺死他最重要的人嗎?或者拿他最重要的人來威脅他,逼他自殺?”

“如果不能殺了他,如果不是為了殺他之前的凌辱,那么殺他身邊的人毫無意義。”燕春回冷漠地說道:“無論面對什么情況,姜望這樣的人都不會自殺,他知道希望只在他的劍下――我來這里,只是知道他會來這里。”

“姜望此刻大搖大擺地出現,是不是暗中還埋伏了其他的真君?他的人脈一向很廣,而且投資他回報豐厚。”相較于半癡呆的老頭、時不時求死的瘋婆子,老黃狗還是更相信自己的智慧。它認真地思考:“尊上,這很有可能是個陷阱!”

“有沒有可能是虛張聲勢?”燕子幽幽道:“姜望如果要埋伏老頭,就不應該大搖大擺地來云國,而是要暗中潛藏才對。現在這樣大張旗鼓,分明是想嚇走咱們。”

“你們不理解絕巔的姿態,姜望初登此境,正是一覽眾山小的時候。這只不過是一種宣告。”燕春回道:“他不希望在云國同我發生戰爭,他不介意在當下、對整個世界表露云國對他的重要性,但他也準備好了面對那種結果――面對任何結果。”

蒼老的絕巔強者莫名嘆息:“每一個剛剛走到世界極限的人,都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老黃狗縮在角落,屈著脊弓,小意地問:“您已經等到了他,您打算怎么做?”

它的狗爪所搭著的黑色的神龕,仿佛一個幽森的洞口。

神龕里香爐仍在,燃香未熄,神塑無蹤。

燃香上明滅不定的火星,仿佛接住了天光,在這晦明晦暗之間,使得神龕的陰影如同一扇門,忽開忽關。

門內的某種存在,似乎也在等答案。…。。

而燕春回道:“跟他聊聊。”

這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古飛劍成道的絕巔,此刻并不顯現忘我人魔的兇惡。他看著窗外的云海:“我是一個講道理的人。我想他也是。”

傍晚的紅霞中,有一縷劍意游動,在霞光之中并不明顯。但在姜望這樣的劍客眼中,夭矯如龍。

而他并沒言語。

他和葉青雨、姜安安、宋清芷、傅鏡如、蠢灰,組成了五人一狗的小團體,此刻正聚在一起烤肉吃。

泥灶里還埋著兩只荷葉雞。

那縷劍氣發起了對話的邀請,而姜望在思索,此刻把太虛閣全員召來,能否尋劍意而定劍主,鎖殺燕春回于當場。

答案是并不能。

但凡其他幾位太虛閣員稍微爭一點氣,多衍一個道。姜望現在就直接掀桌子,斬斷溝通的可能――

跟這種肆意行惡的邪魔外道,有什么話可講!

然而并沒有。

真要把太虛閣員都召齊,恐怕要成全燕春回的砍瓜切菜。

舉閣盡天驕,奈何飛劍太利。

恨斗昭未衍道,冠軍不絕巔。

我獨快人一步,十分寂寞!

寫信催一下吧,召集就算了。

姜望第一時間趕到云國,就是為了防備意外的發生。驚動了人魔,必然要防備人魔的報復。

當然現在他知道,燕春回此刻就在云國,這也是一種對話的姿態。縱觀過往種種,大概這也是忘我人魔唯一一次的溝通嘗試。

在今天之前,誰會覺得燕春回是可以交流的呢?

“清芷,你這烤魚的水平可不怎么樣。”姜望隨口道。

曾經扎滿頭小辮子,擼起袖子就想揍姜望的混世魔王宋清芷,現在竟是十分婉約。比旁邊正在傅鏡如碗里搶肉吃的姜安安,不知淑女到哪里去。

水族生長緩慢,她現在的身高比姜安安矮了一截,不過坐在那里,更像姐姐。

她不好意思地道:“姜大哥見笑了。這水里的魚兒,往前確實沒有烤過……因為我也是水里的。”

大凡水里的,都是砧板上的。

物傷其類。

她出生時是水族公主,尊貴非凡,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后來水君宋橫江身死,清江水族易權,她也隨兄長一起,被趕出自小生活的水府。性格便大有不同,在生活的波折中,逐漸敏感脆弱。

“人族水族親如一家,只是住處不同,就像有人住華屋,有人住高宇。”姜望溫聲說道:“你跟我們是一家,你跟魚兒可不是一家。”

說著,他踹了蠢灰一腳:“蠢狗,誰叫你撈這么多魚來。”

蠢灰趴在地上一滾,露出柔軟的腹部,讓姜真君的腳感更好一些。

宋清芷噗嗤一聲笑了。

姜望想了又想,終是一彈指――

云上見驚虹。

在無盡云海之上,鋪陳霞光之中。

兩縷劍意終相逢。…。。

轟隆隆隆!

天崩地裂,都在云海深處翻涌,恍惚天光聚于一點,不為視線所捕捉。

這是一片虛無之地,既無光陰,也無寰宇。

一世的過往,都是晦影。半生的理想,都是塵煙。

此即劫無空境。

姜望靜靜地站在在那里,也就成為中心,于是有了上下四方,于是時間好像也開始流動。

燕春回自一縷微渺的劍光中顯化,輕衣布鞋,披發在肩。

這才算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見面,因為以前的姜望,并沒有資格這樣站著,并無資格站定!

他平靜地看著姜望,目光中并沒有什么敵意,只是帶著一種審視――一種奇怪的審視。

“你知道我不那么容易被殺死么?”燕春回問。

“我知道。”姜望說。

“我們之間的確有過一些交集。但那些事情已經過去很久……大概很久吧!”燕春回問:“我可對你滿懷仇怨?我可有對你窮追不舍?”

“你不曾。”姜望道:“你大概是忘記我了的。”

“我若一意要殺你,你能活到今天嗎?”燕春回問。

“大概很難。”姜望道。

“那你現在能夠告訴我了嗎?”燕春回抬起眼皮:“你為什么如此激烈地找上門來,誓要殺我?”

姜望一直都很平靜,此刻同樣如此:“首先我要說,你從前沒有殺我,并不是什么人情。你在斷魂峽和星月原,都順手殺過我,只是沒有殺成。昔者我享齊爵,是齊國黃河首魁,你若殺我,齊國傾國殺你,你很難活命。后來我列名太虛閣,你若殺我,天下殺你,你必死無疑。你或者忘了,或者是付不起殺我的代價了,僅此而已。”

“其次?”燕春回問。

姜望道:“你問了一些很重要的問題,所以在這些問題之后,你應該知道,我要殺你,并非為我。”

燕春回難得的咧了咧嘴,笑了:“那為了什么?天下蒼生,黎民百姓?”

“這句話太大,這個擔子也太重了。我擔不動。”姜望不為所動:“其實同樣的問題也有人問過我。我也問過自己,我為什么要殺你。我想了大概一刻鐘,最后的答案是――我還記得。”

燕春回皺眉:“記得?”

“我還記得,你們把人煮熟了的樣子。我還記得,鄭肥和李瘦比賽殺人,以此為樂。我還記得,卦師算命,用他人性命占卜。我記得那些事情,記得我心中的惻隱。”姜望平靜又認真地說道:“燕春回,這是我一定要殺你的理由。說天下蒼生,太宏大了,本質上是我的憤怒和不忍。”

“憤怒,不忍。”燕春回說道:“很好的理由。”

姜望道:“剛好我的道理在眼前,剛好我手中有劍。我找不到任何一個理由,不去踐行。”

“我來給你一個理由罷!”燕春回道。…。。

姜望看著他:“請講。”

“你若不來找我,我們井水不犯河水。無回谷內,不會有多少血腥。那些新來的人魔,無論怎么作惡,都殺不了太多人。你若執意找我,從此我游走天下,所過之處,血雨腥風!”燕春回道:“姜望,你說,該怎么選?”

這就是燕春回的條件了。

他做出巨大的讓步。他可以完全忘記姜望這一次糾集人手去無回谷殺他的行為,可以當做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

對于肆行惡事的人魔來說,這幾乎是一種軟弱。

這是對著整個星月原戰場出劍,根本肆無忌憚的燕春回!

他的退讓,是應該被尊重的。他的強大,應當被敬畏。

而人命與人命之間,好像可以用數字來衡量。燕春回的行為,好像可以讓姜望來承擔――你是選擇坐視人魔殺少數的人,還是選擇逼我殺更多的人?

在絕巔之前,沒有多少人在乎姜望的道理。

在絕巔之后,所有人都必須要看到他了,又好像天下問其心。

姜君何來啊?姜望你要怎么選?

但姜望只是搖了搖頭:“這道選擇題不是這樣的。”

“你以為是什么樣?”燕春回問。

姜望道:“你養出人魔,縱容為惡至今,我會想辦法殺你,你也可以想辦法殺我,這是你我之間的事情。此為第一種選擇。你敢游走天下,掀起血雨腥風,我就會傳檄天下,號召列國諸宗、世間強者,一起來殺你――這才是第二種選擇。”

或許有人會懷疑姜望的號召力,懷疑他是否真能挑頭,使天下共剿人魔。

但燕春回顯然并不會。

無生教是前車之鑒,張臨川空余恨聲!

他常常保持半癡呆的狀態,但他非常清楚,這是一個有秩序的世界。即便它有再多的血腥、殘酷、不公,但它有陽光下的道理。

那是三代人皇至今所傳承的,人族所延續的核心規矩。

在明面上所有人都必須要維護它的存在。

而恰恰今日的姜望,已經能夠舉起這面旗幟。

“世間為惡者眾,你姜望就算走到超脫,能殺盡人之惡性,殺絕世間惡行嗎?”燕春回道:“曾經我也和你一樣,有自己的癡想。但人魔是殺不完的。魔也永遠存在。”

姜望平靜地看著他:“我知人心鬼蜮,不可斷絕。魔心孽念,永不會止。但我要叫世人知道,肆意為惡者,不可以走在白日之下――這就是我斬在無回谷的劍。”

轟隆隆隆!

陳國無回谷外,恰逢狂風驟雨,驚電雷霆。

一道電光炸破天穹,照亮了無回谷外一座高大的碑石。

那是一座劍刻的碑,碑上銘道字,字字刺目有寒光。字曰――

肆意為惡者,不可以走在白日之下。

落款是,姜望。

轟隆隆!

陳國雷蛇萬里掣長空。

云國的云海卻是一片靜。

在一點劍光展開的劫無空境里,燕春回看著姜望的眼睛。

年邁看著年輕。

逝去的時代注視著現在。

燕春回咧開了嘴:“你選擇成為我的敵人。”

“不是我選擇成為你的敵人,是我一直往前走,恰好在這里遇到了你。這是我本心所想,本欲所從,我的道就在這里。”姜望平靜地道:“你要么繞道,要么斷道,要么斬碎我,沒有第四種選擇。”

他完全不妥協,不讓步,不見人留一線,完全不給燕春回面子!

燕春回一時白發飛舞,眸中跳出難以描述的鋒芒,一整個逝去的時代,凝聚在他的眼睛。恐怖的殺力貫穿了歲月而存在,澎湃的劍氣攪動命運河流,在這一刻他的殺意,幾乎要斬裂整個劫無空境!!!

最后他道:“怎么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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