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王夷吾嚴格冷酷,不近人情,現在竟還笑呢。
小孩真好,百般無害。
鮑玄鏡直起身來,謝過王大將軍的雅量,又對重玄遵行禮,對計昭南行禮:“鮑家小子,見過重玄閣員,見過計將軍!爺爺說,出門外在,勿辱國聲,玄鏡年紀小,不很懂事,肯定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諸位長輩可要多多關照呀!”
童聲清脆,如鳴環佩,聽來是種享受。
他又抱拳,極有模樣地拱手一圈:“還有叫不上名字的各位叔叔、各位姨姨,爺爺、前輩,在下就不一一行禮,以后咱們會認識的!”
朝氣蓬勃!幼有大志!
這可不就是史書上應運而生、萬載難逢的主角人物嗎?
鐘玄極愛英雄詩,忍不住道:“鮑玄鏡小道友,爾欲何座?”
鮑玄鏡又開始那種背課文的語氣,一本正經地道:“爺爺說,男兒當有遠志,永爭上游。我從也。”
他握緊小拳頭,穿過坐著的人群,認認真真地往前走,看得出來有些緊張,但還是很勇敢地走到了前面,第一排已坐滿,他坐在了第二排的第一個位置。
坐在第一排的披甲覆面怪人,回頭看他一眼,很一副過來人的口氣:“爺爺說,爺爺說,一口一個爺爺說。小子,我看你也有些天賦,不輸我當年,怎么是個爺寶孩兒?”
鮑玄鏡極認真地道:“我是娘寶,爺爺說的話我要聽,娘親說的話,我更要聽哩!”
當成年人的揶揄取笑,被小孩子認真對待,堂堂真人,竟不知怎么繼續。
這小屁墩兒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當年叫某人一聲太奶寶,可是被追了七條街。
娘希匹的,那會兒還多小呢!體力真夠好的!
“也好,也好。”披甲怪人隔著面甲,撫了撫須,假裝自己是個胡子很長的智者形象。
小玄鏡歪頭看著他:“叔叔,你怎么不以真面目示人?”
披甲怪人道:“我有一顆純粹的求道之心,只想以普通人的身份和你們相處。”
多大的臉才能在頂級天驕云集的朝聞道天宮,說什么“普通人的身份”啊。
小玄鏡肅然起敬,又問道:“不普通叔叔,您小時候不聽長輩的話么?”
披甲人昂起甲面:“某素有主見。”
小玄鏡‘噢’了一聲,又問:“主見叔叔,你怎么憋著嗓子說話呀?”
披甲人不愉快了:“亂講,這就是我本來聲音,不自然嗎?”
“聽著像鴨子。”鮑玄鏡實話實說。
“這是上課求道的地兒,不是聊天的地方。安靜點。”披甲人轉過頭去,不聊了。這小屁墩一點不可愛。若是換個地方遇見了,定要狠狠打屁股。
齊國鮑家鮑玄鏡,今年八歲半,爺記下了。
鮑玄鏡并不是唯一一個走進朝聞道天宮的孩童,或者說,他雖然已經完全地適應了現世,開始展現天賦,但絕不會展現這個世界上還不曾出現過的天賦。
打破常識,是要迎接猜疑的。
盡管他相信沒有任何人能夠看穿他的來歷,但也需要一段不那么受關注的時光,來肆無忌憚地生長。
他在漫長的時間里落子,最終贏得這具現世道胎,十月生長,降生于世,已是完完全全的被現世意志承認的人族。無論怎么追溯,都沒有問題。從命格到肉身到魂魄,誰來查都是一樣。
剛剛降生的那段時間,還因為童身難以容受超脫見識,而影響身魂狀態,不很穩定,有時候甚至不太能控制情緒,常常思考一會兒就要沉眠,以至于常有斷子,這是他很多布局都只擺個開頭在那里的原因——有個開頭就夠了,待得逐步成長,自然可以慢條斯理地拾起。
那段時間他極力避免和衍道強者碰面,也會主動避讓過分聰明的人,比如博望侯重玄勝。
但八年半走過來,他已經徹底適應新的身體,真正開始屬于鮑玄鏡的人生。
不夸張地說,他現在走到紫極殿去都可以。
因為他真的是一個人。
也真正是鮑家子弟,齊國臨淄人士。
哪怕有通天徹地的手段,一直追溯到源海,他也沒有任何問題。
唯一有可能產生問題的,是他的行為——他的所作所為,會不會超出“鮑玄鏡”這個身份。
他這一次非常謹慎,埋了很久的線都不去收,力求讓一切都自然。自然地歡笑,自然地發生。
因為他已不能輸。
幽冥神祇擁有近乎永恒的生命,至少是與幽冥大世界同壽。短暫的失利放在漫長的生命里,其實是必要的落子。
現在則不同,他已將所有的可能性,賭在了這一生。
他已經做好準備。
他甚至敢陛見齊天子,敢任由齊國文武百官審視,當然也不怕來朝聞道天宮。
如果說重玄遵是當代人族天賦的頂點,那他也只會在這個層次。
此外就是一個八歲半的貴公子,應有的教養。
第二個走進朝聞道天宮的少年,年齡就要稍大一些。
穿一領武裝到極致的甲衣,內襯錦棉,外罩黑袍。腋下夾著一頂槍盔,腰間仗刀,背后負弓,箭囊掛在垂手可及的大腿右側,左邊的綁腿上還掛著一支棱狀的短刺——這小子十八般武藝,應都熟稔。
五官稚嫩,卻能見悍氣。
倒是懂禮貌的,警惕地巡視一圈:“請問——隨便坐嗎?”
“當然,這里不以實力或身份排序,只講先來后到,有空位就坐,想坐哪里坐哪里。”天人法相看著他:“這位小道友,尚不知你名姓,歲月幾何?”
甲衣少年挺冷峻:“宮維章,今年十二。”
原來這位就是宮希晏的私生子!
謝哀定定地看了這少年一眼,和那位弘吾都督長得倒是不太相同,氣質尤其迥異。
黎國肯定是場上最關心荊國天驕的國家,哪怕荊國已經全力備戰神霄,與黎國有了和平的默契——神霄之后呢?
三生蘭因花的“現在花”,生出了一個絕巔寧道汝。
這段寄身的經歷對謝哀來說不算美妙,但怎么說呢——回首波劫,也算風光。
當一切都塵埃落定,她切實獲得了一位絕巔強者掌控道軀的經歷,真切感受了絕巔強者的感受。
這具身體的潛能,也因為三生蘭因花的綻放,而開放到最璀璨的姿態。
神臨一蹴而就,洞真亦在眼前。
只是有些時候,謝哀不太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或者說,她總是下意識地用寧道汝所化的那位“冬皇”的方式,去思考謝哀所經歷的人生。而忘了真正的謝哀,會怎樣思考這些。
這種根植于“本我”、被三生蘭因花種下的困惑,是她邁向洞真最艱難的一道關卡,也讓她時刻有一種易碎的惘思。
十二歲的宮維章,讓她下意識地對比雪國那位傾國之力養出來的少年天驕。
國家確實是全方位的強大了,一如師尊所期望的那樣。
但她常常覺得陌生。那種感覺難以描述,就像是一個孤獨地回到了某個不屬于自己的時代。
“黎”字當然是更大氣的,但她總是會說成雪國。
已然神而明之,為何心如漂萍?
謝哀看宮維章的時候,黃舍利在看謝哀。美人之哀,我見猶憐。她喜歡美麗的事物,美麗易逝而知時間之貴重。過往不可追,方逆旅也。謝哀這種有破碎感的美人,是尤其吸引她的。
當目光從謝哀臉上挪開,落在宮維章臉上,欣賞就變成了審視。
說起來,她也還是第一次看到宮維章。
宮希晏把自己的私生子隱藏得很好,以至于荊國的頂級貴族,也都晚于應江鴻知道。
這倆父子的面相就很不一樣,宮希晏過柔了些,宮維章又太“悍”。真要歸了府,恐家宅難寧。
簡單來說……荊國長公主眼里容不得沙子,宮維章不像能受得了委屈的,宮希晏又未見得護得住。
宮希晏有個私生子的消息,在治水大會上被應江鴻挑破,而為天下知。
這等消息比什么傳得都快,人們可能不知道鎮河真君在臺上說了什么,但基本都聽過弘吾都督是如何風流。
荊國人普遍反應平淡,并不會覺得宮希晏有什么問題,最多也就是說——景國人找私生子的經驗很豐富嘛!
當然,那位“平生愛斬刀”的折月公主,私下里是怎樣反應,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宮希晏自那以后還沒上過朝,沒去弘吾軍營地,沒人見過他。也沒人敢去府上見。
都不曉得還有幾口氣,還有沒有氣。
天子也是若無此事,好像弘吾軍沒了實際掌軍的副督也不緊要——他哪好意思說什么啊,畢竟他一直幫宮希晏瞞著自己的親妹妹。
以折月公主的性格,沒有去大鬧皇宮、扯皇帝的袍子,說明是真的氣狠了。
不過宮維章今日來朝聞道天宮,是他自己的想法,還是天子的意思呢?
無論前者后者,都很有意思。
出國在外,黃舍利當然要罩著國人,連美人都可以暫放一邊:“維章!叫姐姐!”
她得先把稱呼定了,免得跟鮑玄鏡那個破小孩似的,上來就“姨姨”。
怎的不叫“奶奶”?
姑奶奶也算奶奶!
宮維章大概沒想過跟誰打招呼,愣了一下,倒也干脆:“黃姐!”
這稱呼怎么這么別扭?
黃舍利本想很有大姐頭風范地安排一下,但想了想,這是姜真君的場子,不好喧賓奪主,又擺擺手:“自己找個地方坐吧!”
宮維章也不知道怕的,點了一下頭,徑而往前,坐了第二排的最后一個空位,恰在鐘玄和計昭南中間。
“宮小弟,聊聊你的經歷唄?這些年都在哪兒歷練,藏得夠好的,我竟也不知。”鐘玄對新一代的絕世天驕很有興趣,跟鮑玄鏡聊過,又跟宮維章聊。
錐處囊中,其末立見。
宮維章已經十二歲了,鋒芒是藏不住的。就算沒有應江鴻那一句,他也差不多就要顯名。
鐘玄是純純地套近乎。將來要是編個什么天驕傳之類的,他還可以不著痕跡地寫上一句——“鐘公睹其長成也。”
宮維章看了旁邊的老書生一眼,只問:“怎么稱呼?”
鐘玄自信一笑:“免貴姓鐘,名玄。”
太虛閣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強有力地影響著人道洪流!古往今來,無論何等組織,都不及此閣名望。隨著太虛幻境的發展,太虛公學的建設,往后只會越來越有分量。說是大勢已成,也不為過。他鐘玄雖然向來低調,這名字也能說得上響徹神陸。
他已經準備好接受天才少年的崇拜了。
但宮維章已經轉回頭去,正正地看著前方,只道:“鐘先生,我是來上課的。不是來閑聊。”
劇匱面無表情地看了鐘玄一眼。
鐘玄若無其事地在竹簡上刻寫——宮維章,寡言。
嚴格來說,劇匱所設計的九格考核,難度也并非不合理——按照現在的設想,以太虛公學為基礎,朝聞道天宮只作為高等學府的話。那么只讓真正的強者進來,只對絕世天驕破格,也是應然之事。
現階段以姜望、斗昭、重玄遵他們這些人為標準,在神臨層次可能沒什么人,在低品層次卻是有機會的。
同代的可能都被他們壓過一頭,下一代總有新人出來。
在鮑玄鏡、宮維章之后,又來了一些年紀小的天才。
其中有兩個最讓姜望驚喜,一個來自衛國,名為盧野,今年十四歲。已修至武道十三重天,相當于道元體系的騰龍境,等到轟破十五重天,便等同內府境。
他坐在仁心館易唐身后的位置,蒲團編序為“貳柒”。
衛地講學之風極盛,人才輩出。曾有薛規、衛幸論道,那可是中古時代的盛事。那時候天京城還不存在,萬妖之門外只有密密麻麻的人族大軍,和堆砌得數不盡的殺陣。
理衡城可謂久經歲月,歷遍風雨。
無怪乎衛人向來心高,梅行矩那樣的傳奇人物,的確有其誕生的土壤。以理衡為度建立起來的衛國,也一度盛極一時。
這樣的衛國,輝煌過,雄心萬丈過,敢以重鎮曰“野王”,意在染指中域霸權。
但很快就破碎。
現今的衛國雖然還沒有被掃進歷史,但在景國針對性的壓制下,也基本不存在什么國家力量,是中央之域里微不足道的聲音,也是大爭之世里彈指即灰的存在。
盧野這般少年,自然也得不到什么支持,哪怕舉衛國之力,都不能給予他什么。相較于那些名門子弟、大國天驕,正是有資質而無路的求道者,也是朝聞道天宮建立的初衷所在。
他的出現,算是開了一個好頭。
他若能在朝聞道天宮里有所得,則說明“使天下人有路可行”的愿景,并非空中樓閣,而是確有基礎,確實邁開了步子。
在這樣的基礎上,太虛閣也會更有力量去推動太虛公學。
第二個少年來自越國,是十五歲的龔天涯。
其人為已故越相龔知良的親侄。
在文景琇身死、文氏失權、越國改制,所有世家都被革去,龔知良也死得徹底的情況下,他本可以跳出那灘渾水,留在暮鼓書院。
今天在朝聞道天宮,他也是坐在季貍身后,坐在編號“貳陸”的蒲團上,跟季貍小聲聊得很多,甚至跟雪探花也非常親近——可見他在暮鼓書院是能過得很好的。
但他卻毅然決然回到了越國——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也才十三歲。
或許真是寶劍鋒從磨礪出。失去了愛他護他的伯父,失去強大家族的支持,在無數英雄都失敗、新政也不知能走到哪一步的越國,他反倒飛速成長。
是這些少年里修為最高的一個。今年十五,已然叩開內府,摘下神通。
道歷三九零九年,左光烈在黃河之會內府場摘魁的時候,也是這個年齡。
剩下的少年天驕,則都來自大國。
他們分別是景國十五歲的于羨魚、楚國十二歲的諸葛祚、牧國十一歲的孛兒只斤·伏顏賜、秦國十歲的范拯、黎國十一歲的爾朱賀、魏國十四歲的駱緣。
自此,朝聞道天宮三十六座皆滿,卻是不再進人,除非有人中途離開。
既見此情此景,環顧一眾絕頂人物,記史者鐘玄,不免慨然。
自長河龍君死后,龍宮宴已為陳跡,不會再開,天驕齊聚的盛事難再有。
姜望提出朝聞道天宮構想時,他便知恢弘,料到求道者當如云涌,但也還是低估了姜望這個名字的吸引力。
今日之朝聞道天宮,是何等輝煌盛景。
世上已無龍宮宴,何及天宮坐客多!
附鐘玄所刻寫的朝聞道天宮座次,第一手史料——
第壹,鐘離炎
第貳,玉真
第叁,黃舍利
第肆,秦至臻
第伍,夜闌兒
第陸,原野
第柒,鮑玄鏡
第捌,卓清如·
第玖,劇匱
第拾,鐘玄
拾壹,宮維章
拾貳,計昭南
拾叁,萬相劍主
拾肆,寧霜容
拾伍,謝哀·
拾陸,燕少飛·
拾柒,盛雪懷·
拾捌,辰巳午·
拾玖,莫辭·
貳拾,季貍·
貳壹,易唐·
貳貳,謝君孟·
貳叁,符彥青·
貳肆,于羨魚·
貳伍,諸葛祚·
貳陸,龔天涯·
貳柒,盧野·
貳捌,范拯·
貳玖,孛兒只斤·伏顏賜·
叁拾,爾朱賀·
叁壹,北宮恪
叁貳,米夷
叁叁,陸霜河
叁肆,駱緣·
叁伍,王夷吾
叁陸,重玄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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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情節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節與文筆俱佳的仙俠小說,樂庫轉載收集赤心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