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一百四十四章 真龍同代,天下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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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大殿異常雄闊,昔者百官群集,諸將入殿,天師監朝,而猶有無限廣闊之空間。

奏疏如山堆,國事如海流,天下國土、億萬臣民,古今之事盡皆決于一殿,卻是井井有條,淵流如瀑。

但今日,它顯得逼仄!

黑衣地藏合掌于殿中。祂身前是著冕服提中央天子禮劍的姬鳳洲,從帝座之上下來,走到丹陛之前,刺祂以天下之權;祂身后是一襲紫色帝王常服,倒提方天鬼神戟的姜述,從殿外走來,踏進這中央帝國的權力中心。

中央大殿本可以容括一切,但這些都是超脫的力量。

超脫無羈也。

姜述一身獨來,提戟入殿,問地藏分佛餅。

但他卻并不真正等地藏回答,而是越過地藏,與姬鳳洲目光相會。

“朕自東國而來,提戟誓決幽冥,中央天子,三會乃見!”他笑道:“何以吐血相迎?”

昔日齊夏爭霸,景天子降儀天觀于貴邑,欲會齊天子于臨淄。

齊天子退而弗會。

及至曹皆滅夏,景朝遞國書以迫,齊天子解下龍袍,披甲帶刀,欲會景天子于天京。

景天子避而不逢。

兩會不成,今朝三會也!

終親見。

兩龍相會。

帝王見帝王。

天懸二日,一曰“旭日東升”,一曰“大日橫空”!

姬鳳洲提劍而笑:“東天子幸幽冥,不可無帝王儀仗。此地無酒無歌,地瘠而神隱,好在有朕吐血——權作祝歌,勉為風景!”

這倒是實言!

除了此地,還有哪里能看到中央天子吐血呢?

實在是踏遍河山都不見的絕少風景。

兩位明爭暗斗不知交手了多少回的天子,第一次正式會面,竟然意外的和諧。

尤其宋淮看這兩位帝王的笑容,并無半分勉強,是他這位東天師都極少親見的真情實感。

姬鳳洲當年還在太子位上,就極力主張壓制齊國姜述,更是在登基的第二年,就以一座從天而降的儀天觀,遏制了東齊刀鋒,讓齊國吞夏的野望,足足拖延了三十二年。

姜述則是在齊國還不是霸國之時,就設局于中域,想要阻止姬鳳洲登臨大寶——他篤定自己必能奠定霸業,早早地就把中央帝國視為對手。更是選擇在姬鳳洲剛剛登基,對朝局把握還不夠穩定的時候,悍然押上全部身家,同夏襄帝會獵霸業。

他們都早早地盯著對方看,早于天下所有人,恨不得扼殺對方于襁褓——

這也未嘗不是一種惺惺相惜!

天子不輕怒,怒則流血漂櫓。

天子也不輕喜,喜則下必附焉,不免臣窺君心。

所以兩尊執掌現世最高權力的天子的相視而笑,真情實感,委實是難得一見。

可惜地藏不能享受。

在這中央大殿里,姜述提戟在他身后,堵住大殿門口。

在黃泉已去的空曠舊址里,姜述紫袍微卷,站在干涸了的泉眼的另一邊。祂和姜述共立黃泉涸坑,以至于顯得此地擁擠。祂低頭俯瞰掌中籠,姜述卻提戟打量著他的脖頸。

祂和姬鳳洲互相壓制,但無論是在哪一種戰斗形勢里,姜述都把握了關鍵!

地藏這時才覺得,早先說景帝天下無雙,未免言之過早。熊稷雖然退位,世間仍有姜述。

“荒枯百代,有真龍生。兩位如此英雄,真叫貧僧歡喜!”

地藏幻有千百面,每一面都極盡歡喜,面對如此險局,祂笑得比兩位霸國天子更加熱烈:“今天下之大,難定于一,非無有英雄,是英雄太多!昔姬玉夙逢姞燕秋,非無雄謀;姬符仁逢熊義禎,乃潰大勢。是天無二日并舉,君非蓋世獨雄,此則大業不能成!唐譽、赫連青瞳、嬴允年,乃至于洪君琰、宗德禎,互相阻道,各自成敵。是以國家體制四千年,天下裂而各分,橫成天塹。以貧僧言之,兩位都有一匡天下之志,都有控握宇內之才,彪炳史冊之功,然則——都不能成!”

“是豪杰殺豪杰,狼煙遍起,草木難生;是英雄遇英雄,真龍同代,天下不幸!”

祂掌合中央天子劍,背姜述而抵姬鳳洲,聲如慈長,舌燦蓮花:“生不逢時,天子見天子。何其有幸,輪回有新天!”

“吾有一言教天子!”

祂喝道:“與其虛擲光陰,荒蕪雄略,兩位何不攜手并進,助我創造輪回,以為永世之王佛?”

其聲如老寺之鐘,又有明心之鼓:“中央天子為中央主,齊天子可東面而王!”

祂是如此真誠,掏心掏肺地為兩尊霸國天子著想:“十方凈土,三千佛陀,皆以兩位為尊。諸天萬界,永生永世,再無動搖之厄,不逢苦海之難。好過兩位如此豪杰,在位百年而虛擲,再求超脫不可得。古今多少雄杰,退位徒見丑態——誠可為天子悲!”

進則中央王佛,東王佛。

退則……姜述和姬鳳洲,總要殺了對方,才有可能證道六合。

祂說的并非謊言,而是真切的事實。

大國之盟,尚有背約。聯軍一處,不免罅隙。

如今超脫相爭,生死一隙,兩位意在六合的霸國天子,還真能交托生死?

姬鳳洲能擔天下,姜述是蓋世雄主,但越是如此,為了各自所背負的天下,他們越不可能真正信任彼此。

這條裂隙真實存在,也是地藏贏得此戰的希望所在。

“佛陀好口才!”姜述贊道:“真是舌上蓮花,唇齒佛國!”

姬鳳洲亦大贊:“和尚雖囚居關鎖,亦見天下興替、列國根本,于六合天子之見,著實鞭辟入里!若不修禪,也可為中央一謀主——是否愿解金身?朕請你殿上高坐!宰相許不得你,特以國師相敬!”

“非貧僧巧言令色,實是真理俯拾可得。”地藏之悲,似為天下而憂,地藏之嘆,似為眾生而憫:“兩位都是圣明天子,虛言未可動君心,唯真相方可入君耳。設使天下無姜述,中央東望有何礙?設使中央無大景,齊天子如何不可主中央?舉凡道爭必分生死,天下歸一只歸一人。何去何從,難道不明確嗎?”

“這真相如刀,令朕耳悚,如芒刺之。”姜述走在地藏的佛土中,走在姬鳳洲的中央大殿里,也走在無垠寬廣的幽冥大世界。他抵達視線所及、甚至不能及的一切地方,那桿形制夸張的巨大的方天鬼神戟,仿佛一尊嘶吼的神祇,被他牢牢握在掌中:“只是朕有一個問題——佛陀所意之輝煌佛世里,東王佛與中央王佛,孰高孰低?”

地藏誠摯地道:“日月并尊!”

“日月并尊……”姜述意義不明地笑了笑:“則佛陀又何座?”

地藏神情愈悲:“吾自是萬佛之佛,于凈土之中,與兩位同享大自在!”

姜述視線微抬:“那么佛陀還要坐得更高。”

地藏正色道:“輝煌佛世,眾生平等。不過各修功德,沒有高低之分。”

“不過是朕東面,他中央,佛陀居之上。如此佛世,倒也能分得清楚。有幾分公平。”姜述抬起方天鬼神戟,像是舉起一座山,像是動搖了整個幽冥世界的撐天柱!整個中央大殿隨之搖晃,整個幽冥大世也隨之顫抖——

“只可惜……朕獨坐至高已久,不習慣與人同座,更不習慣,有人座次在朕前!”

跟姬鳳洲并列他都不肯,更何況上頭還有一個萬佛之佛。

就此移山開天,一戟砸落!

首先壓下來的,竟然是十萬里超脫戰場邊緣、連綿神山之前,姬鳳洲借天師天權召落的天門。

因為抵在天門外的八部天龍、佛陀護法,已被這鬼神一戟碾成了云煙!

萬萬里塵煙滾滾,潰散的神佛之力似一場春雨,鋪墊在幽冥大地。

本來姬鳳洲和地藏的廝殺,已經打破了固有的界限,不拘于十萬里地,但姜述一戟下來,反而明確了十萬里超脫戰場的界限——他以戟鋒圈地,要將地藏圈殺在此地!

太霸道!

中央大殿,洞開了大門。三清玄都上帝宮,脫出掌籠。

地藏和姬鳳洲互相壓制的糾纏已經被戟刃割開了,黑衣的地藏,站在黃泉的涸坑中。

祂的佛掌仍然夾著姬鳳洲的天子禮劍,自腦后的佛光寶輪里,又探出一雙手掌,豎握一桿鎮獄金剛杵,刻梵字曰“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

傾山之時以大地承載,釋迦既滅有地藏出。

祂仿佛扎根幽冥世界,與此大世合為一身,就此擋住姜述的戟鋒。

握住鎮獄金剛杵的這雙佛掌,掌背各有一只金色的眼睛圓睜,是金剛怒目!

這怒睜的金剛眸,就這樣注視著這尊身著天子常服的大齊皇帝。

仿佛這時候才驚覺——此人舉國勢而來,卻未帶一兵一卒,是只身提戟!

這是何等自信的皇帝,又是何等勇武的馬上天子!

上知如佛陀者,仿佛這一刻才想起此人是誰。

當今之世,霸國有六。

其余霸國天子,都是霸國的繼承者,獨獨這個姜述是霸國的締造者!

他是在天下格局已定的時代,打服日出九國,掃盡東域諸雄,而后舉國南下,正面擊破一代雄主夏襄帝姒元,成就了霸業。

姜述一生無敗績!

與他較論的人,應是姬玉夙、姞燕秋、唐譽、嬴允年、赫連青瞳、熊義禎這等開創霸業的人物。

他卻在當今這個時代,與天下爭。

誰敢居之上?

誰又有此能?

敕其東王佛而令居其下,給的并不是機會,而是羞辱。

在這交鋒時刻,大齊皇帝略略轉眸:“朕以東天子,敕命爾等……獨善此身!”

轟隆隆隆!

被他所圈定的十萬里超脫戰場外,那幽冥神祇所化的連綿神山,齊齊后移!

這在事實上動搖了地藏與幽冥大世界的聯系。

姜述紫衣握戟,一力而傾!

咔咔咔咔!

兩顆金剛佛眸,便如金剛石一般碎裂了,眸中所蔓延開的深邃的裂隙,仿佛永淵。

咔咔!

那雙豎握鎮獄金剛杵的佛掌,緊跟著生出裂隙。

包括鎮獄金剛杵本身,也瞬間開裂。

假性不朽,千萬光影。

懸在地藏腦后的佛光寶輪,幾乎有一整個凈土世界的力量,可巨大的方天鬼神戟就那么強壓下來,強陷進去,將這佛光寶輪碾碎了!

披在地藏的無光佛衣,一瞬間便揚起,像是鋪開了永恒的夜晚——但這夜晚被神光照破!

真無窮神力,真無盡帝威!

地藏的佛軀不由自主地動搖,而正面與之相對的姬鳳洲,單掌握天子禮劍,決然往上一挑——

那合禮的佛掌就此被剖開。

地藏亦隨之仰面。

整個幽冥大世界晦暗的天穹,就此裂開一條看不到盡頭的天隙!

無盡的神鬼之氣在這道天隙里穿梭,那是觀戰的幽冥神祇們紛紛出手,緊急縫補此方大世界所受的創傷。

而地藏臉上不斷幻變的千百種面容,一層層裂開,仿佛一個又一個的小世界被剖分,最后終于靜止——

定格成一張削瘦蒼白的臉,在左額角的地方,有一個異常復雜的符文印記。

那是一個凹凸不平的金屬方塊圖案,每一面都鐫刻著其意難明的微小的符文。

姬鳳洲微微抬眸:“佘滌生?”

地獄無門第四任轉輪王,從鉅城叛逃的符文天才……被關押在中央天牢里反復折磨、逼問墨家隱秘的那個佘滌生!

地藏竟然借用了他的臉!

當初地獄無門刺殺姬炎月事發,迎來中央天牢追緝,一眾閻羅死的死,逃的逃。只有仵官王和轉輪王在中央天牢里“久經考驗”,熬過了一輪又一輪的酷刑。

而他們又恰好都為地藏所用!

仵官王被地藏送出中央天牢,從而引發了后來一系列的事件,為神俠入天京打開了門。轉輪王則似是直接承載了地藏本尊!

地藏保持著仰面的姿態,睜著那雙晦沉的眼睛:“想不到堂堂中央天子,竟然也知曉天牢深處一個小小的囚犯!”

姬鳳洲嘴角黑色的血跡仍在,但這絲毫無法影響他的威嚴:“上至王侯將相,下至罪囚刑徒,天子不可以不察——”

帝袍之下他的手臂往下,那高高挑起的天子禮劍又傾勢下劈:“想不到你的力量已經不足以支撐一尊佛陀金身,而要借體代行!”

這說明了地藏的虛弱,也說明了地藏全盛期間的恐怖。

一劍而令天下跪。

這一劍直接剖開了地藏的面門!

嘩嘩嘩!

祂金色的血液噴薄洶涌,像是一片海,像是一條河。

祂的佛軀倒下去,仿佛與嵌在幽冥天穹的那些早已黯淡的佛像對視。三千佛,不曾來,輝煌佛世,不曾真有。

可是祂面上一裂而開、愈來愈遠的兩只眼睛,卻分明看著姬鳳洲。

而祂說:“欲清苦海濁波,世人大多愚昧,貧僧的確勉強!”

而祂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