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有酒有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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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殿閻羅若是接受東國敕命,冥府與齊國就有了名義上的統屬關系。名即勢也,君臣之份。

陽玄策已經想砍掉自己的腿,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走進殿中來!

皈依之后,獲得的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說好的自在,究竟在哪里?

昔為陽國皇子,就是齊國臣屬,事事奉臨淄,逢征必從,每歲必貢。眼見得家國一點點被蠶食,陽氏代代相抗,百無一用,終為所吞,幾十代社稷,成齊國三郡。

他也是顛沛流離了這些年,好不容易才抱住一條看起來像大腿的大腿。怎么現在前腳加入閻羅寶殿,成為九殿閻羅大君平等王,后腳你地藏又說,還要受齊國敕命?

那跟陽國有什么區別?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命運簡直是一個荒誕的玩笑!

昔以宗室事齊,今以神鬼事齊,滄海桑田、歲月輪轉了,倒是他陽玄策初心不改,無非又等來一次和滅!

當然,冷靜下來說,區別是有的。

陽國皇帝在名義上是獨立承繼,所謂社稷有主,但實際上很難不受齊國意志的影響。哪個賢、哪個愚,哪個有資格繼承大寶……每回皇位更替,也都是波譎云詭的故事,真正有才能有志氣的王子,不止要贏過自己的兄弟姐妹……

閻羅大君在名義上要受東國敕封,可是這神職大位是一證永證,并無百年一替,齊國雖有名分,干涉的空間其實不大。

再一個,陽國面對齊國,是完全沒有抗爭的余地,只能一層層地被剝開外殼,露出自己越來越弱小的腹肉。

冥府卻有地藏這樣一尊貨真價實的超脫者,是完全可以保證獨立自主的。

但這仍然跟陽玄策想象的有巨大差別。

他感覺自己被詐騙!

“貧僧為度厄而生,誓愿救苦人間,不愿紛爭惹業,更無意冒犯尊皇威嚴。”地藏異常的慈藹:“陰陽雖隔,鬼神仍敬東帝;冥府雖立,閻羅只稱‘王’字。吾必使幽冥盡齊制,以尊東天子。”

姜述不過是在找茬,但地藏已經自然地回應為談判,進入實質性的利益溝通,表示冥府開創、自治冥土后,十殿閻君接受東國的敕封。雙方從此結成政治盟友。

“誠以幽冥之貧瘠,難奉陛下之尊。爾后諸天輪回,自益東齊之壽。”

地藏字字蓮開:“君為陽天子,亦為陰天子,已得兩儀之冠冕,復見六合之天璽——現世無垠,已入囊中,古今遼闊,不共此榮!”

天風仿佛靜止,海浪亦皆臣服。

姜述提戟懸空,似擁大日入懷,略一沉吟:“古來財帛動人心,況乎天下也!朕——”

“那什么——聊著呢?”姬鳳洲的聲音適時響起。

這碧海之上,不知何時架起一道天階。鎮平規則亂流,橫跨時空阻隔,自然地延展到冥府之中。

姬鳳洲就這樣施施然地從高處走來,雖禮劍在手,冠冕在身,極見威儀,仿佛傳說中的天帝臨世,聲音卻溫潤如春雨,帶給這片島礁前所未有的輕松:“我不會打擾你們了吧?”

就如地藏在幽冥所說,這兩尊皇帝都是國家體制的至高權力者,見慣了陰謀詭計、人心詭譎,跟他們玩弄花招是毫無意義的。地藏也不打算浪費珍貴的時間。

祂只說事實,祂給的就是赤裸裸的利益!

是絕對可以驗證的承諾,是完全能夠走得通的道路。

雖然閻羅大君只是名義上的閻羅寶殿之主。祂這尊閻羅拜服的尊佛,才是真正執掌冥府的存在。而以冥府為地基所構筑的輪回,才是祂永證永得的資糧。

但敕封閻羅的權利,仍然珍貴無比,是宰割一塊心腹之肉,對齊天子敞開了冥府的大門!

在反復確認姜述的力量之后,祂便大大方方地分享冥府權柄。姜述借冥府壯大齊國也罷,在往后的日子里想辦法蠶食冥府也罷,至少在今天,祂要把姜述拉攏到自己這一邊。

實在地說,今日之齊國,吞南夏,并東海,正是如日中天的極盛之時,國家潛力堪稱恐怖。若得到冥府的支持,未來的確不可想象。

說一句“省百年之功”,都是輕視了這件事的意義。

姜述哈哈一笑:“朕跟中央天子感情甚篤,卻不是薄利可分——”

“貧僧打斷一下。”地藏認真地道:“兩位至尊不是第一次真身相見么?還說什么三會乃見……”

“往前法相曾見,更是神交已久!”姬鳳洲立天階而輕笑,意味深長:“廟里都說要平時燒香,和尚你臨時結交可不成!”

地藏不去理會他。

當然不是說姬鳳洲不值得祂的尊重。

而是祂明白祂和姬鳳洲沒有談判的余地。

姬鳳洲被逼得傾國勢駕帝宮御駕親征,一路殺到了這里,絕不可能以和談的結果回去。

地藏并不抵御肩上的重戟,只抬眼看著姜述:“東天子如果一時間難以權衡,不妨暫且居尊位而坐觀。”

“景天子擊一真而負創,戰貧僧又傷重。已是日落天衰,難以為繼!”

祂雷鳴一般的洪聲都顯出敬意來:“彼輩退無可退,唯死而已。陛下來去自如,天下為雄。貧僧久為中央所鎮,與景帝已不共戴天,同樣無路可退——陛下君臨東海,何不坐山觀虎,試請超脫為君戲?待貧僧與他分出生死,您再從容選擇。如此亦不失周全社稷,貴重尊體!”

姬鳳洲笑道:“和尚!枉為佛也!論此陰私,都不背著朕么?”

地藏坦然道:“兩位都是蓋世雄杰,非至誠無以交也!”

祂的佛眸輕輕回轉:“中央天子也可以開條件。看看你能給東天子什么。咱們虛言無益,畢竟天子為國!”

要拒絕地藏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地藏最大的特點就是永遠直指真相,永遠給出真切的利益。

你知道祂說的是真的,知道祂畫的餅可以實現!

而作為一國天子,的確很難有個人的好惡,往往都是遵循國家利益的選擇。

地藏完全理解姬鳳洲傾國的姿態,但現在還不清楚,為什么姜述會過來幫姬鳳洲——或者說暫只是心中有所懷疑,但不明確。所以祂不斷加注,狠下血本,勢必要讓姜述看到,幫祂的好處,要遠遠勝過幫姬鳳洲。

姜述可以幫姬鳳洲,也可以幫祂。

國家利益的傾斜,自然會幫姜述做出選擇。

但姬鳳洲只是溫緩地笑:“和尚,你看看,你又說錯了話。”

“哪一句?”地藏問。

姬鳳洲手提禮劍,劍鋒上佛血仍滴,灑落天階,就這樣一步步地往下走:“他要的東西,他不要你給。他要自己拿。東天子志在六合,普天之下,都是他的,不是你的。他并不需要朕給他什么,你也沒有資格給他。”

六合道途上最大的對手,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地藏看向姜述,這位東國天子提戟懸空,微笑不語。

“果然人心似海,君心尤其難測!”地藏有些遺憾地嘆了一口氣:“貧僧很不愿意設想這種可能,但是東天子——你果真是在謀我?”

相傳世尊降生那一日,即向東西南北各行七步,并以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并作獅子吼,曰:“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此即釋迦牟尼降生相。

地藏一直在姜述面前以“貧僧”自稱,有佛陀憫世的慈悲。這一個“我”字之后,方顯殊勝,方見威德,方是獅子搏龍,有決生死之態!

因為祂越來越發現,姜述并非是姬鳳洲請來的助拳者的角色。恰恰相反,似乎是姜述有更堅決的姿態,而或許姬鳳洲是在知曉這份堅決的前提下,才悍然親征!

因為天子傾國,所謀必遠。

馭國勢而戰超脫,對國勢的損耗,是異常恐怖的。

數十年經營,一夕揮霍。

這還是戰事順利的情況,若是不順利,戰局綿久,耗窮國勢,一戰打掉霸業之基,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天子傾國,一定慎之又慎。御駕親征,天下之勇——這里的勇敢不是說敢把一切都放上賭桌,而是肩負國祚,懸顱在腰,擔社稷之重,懷揣一定要為天下而贏的決心。

以楚國為例,大楚立國三千七百年,也稱霸南域三千七百年,數得著的天子傾國之戰,不超過十指之數。其中最有名的,無非三場——楚太祖傾國戰景文帝,楚世宗傾國救左囂,以及最近這次,楚烈宗傾國殺無名者。

齊國乃新興霸主,成就霸業不過四十余年,在六大霸國里底蘊最淺,姜述動用國勢應該更為謹慎才對。

論及國勢損耗,最直觀的體現,就是如葉恨水這般自身實力強大的近海總督,在統御近海群島、實轄東海,取得巨大治功之后,本已有機會借官道而絕巔,但在姜述這一戰之后,至少要再晚十年!

除非這一戰贏得的國勢,要比消耗的多。

對齊國這樣幅員遼闊,治民億萬的龐大帝國來說。國勢最主要是用來維護官道體系的正常運轉,百官升遷,各爵累功,莫不以國勢支持。時時滋生,也時時取用。一旦出現巨大虧空,在對官道絕巔的幫助上,不免就要有所削減。

所以東國天子此戰,必要有所收獲。

傾國勢而戰,無功即敗!

可是就連冥府對齊國的支持,都不足以動搖東國天子的決心。

這說明他想要的更多。

地藏再看姜述,已不是一個看到機會想要趁機撕一條肉走的過路皇帝,而是一個坐在那里拿著刀想要分肉的東國帝君!

前者可以爭取,后者只能拼命。

但這位大齊天子的所求,究竟是什么呢?

“這真是誤會了!”姜述的解釋有幾分認真,又有幾分漫不經心:“朕建望海臺,并不是針對佛陀,誰意想中央能逃禪?朕又怎知你何時出世?修筑此臺,鞏固東海,不過是布局以后,為的是在神霄戰場開啟后,壓制海疆。”

他淡聲笑了:“但怎么會如此巧合,佛陀就非要選在東海創造冥府,你家的曳落天河,又剛好在此間!這難道就是你們佛家常說的緣分?緣分來了,如佛陀,如朕,竟都不能拒絕!”

“果真只是緣分?”地藏的佛眸在這一刻蔓延出不可計數的因果線,回溯時間長河,要尋因覓果見真經,把握姜述此來之因由:“君無戲言。東國皇帝可不要誑騙貧僧。”

姜述靜靜地看了看祂,不笑了。

而這時姬鳳洲往下一步,將那佛血蕩盡的天子禮劍收入腰側,道了聲:“向東天子借劍一用。”

姜述輕輕頷首。

轟隆隆隆!

天涯盡處,有海角之碑。

其原身乃是姬鳳洲親手所煉,欲靖滄海之永恒天碑,其名嘲風天碑也。

因滄海之敗,留于近海,以換取景國的東海殘余勢力,能夠不受阻礙地退回中域。現在當然是為齊國所有,但只有姬鳳洲,能真正發揮它的威能。

此一時拔空而起,竟成一劍,在姬鳳洲手中,

“朕聞古今佛陀,萬劫乃證。先受世苦,方解世厄。今為和尚之大考,不得開卷!”姬鳳洲的眸光仿佛劍光一樣挑起來:“當著朕的面,還想要作弊兩次么?”

他便握此海角劍,憑空一橫!

嘩嘩嘩!

時間之潮潰成浪涌,因果之書碎如蝶飛!

地藏佛眸染金血,梵身一時搖晃,嘩嘩!

景帝一劍割因果,使地藏不得再前窺!

嘩嘩!

天河之水翻蕩不休,其中有兩滴,格外圓潤不同,晶瑩有質。

在無窮因果之線漸次崩潰的關鍵時刻,倏而穿出冥府外,一滴西南向,一滴西北飛。

冥府之內,三尊超脫相峙,時空早已混淆。

冥府之外,現世仍然正序而前。

秦廣王和楚江王,還并肩走在海上。

一滴天河水,從他們頭頂掠過,倏然不見,而又折返——

這忽隱忽現的一瞬,已經洞穿萬水千山。

滴水成狂瀾,仿佛一片海。

水珠之中,裝來一個呵呵笑著、眼睛明亮的和尚!

這和尚已有無窮之小,是一滴水中,芥子微塵。然而金身鳴響,骨有雷音,似遠古巨獸般五臟轟隆。

此時此刻,恰是楚帝退位,新君登基,凰唯真已經離開,隕仙林里暫無超脫戰力的關鍵時刻!

冥府地藏只一念,新晉的大楚國師梵師覺,便被因緣系來,滴水囚鎖。

而這滴水橫空的時刻,冥府之中的一切,也在繼續發生。

同樣面對地藏的反溯時光長河,追索因果,景天子選擇一劍割之,姜述只是下巴微抬,霎時高高在上,不容親近:“朕已是,笑得乏了。”

他單手提戟,更往前壓。

滔滔天河水,頓如白龍伏!

“中央天子說無酒無歌,朕不以為然——”

方天鬼神戟發出比天河更轟隆的咆哮:“何不以佛血為酒,禪哭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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