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五章 來生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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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方訪客,到此何求,報上名來!”

高大的牌樓之下,兩列白骨甲士執戟而出,鋒刃猶寒。

白骨神域在極盛之時,綿延九萬里。

不是白骨尊神的實力,不足以占據更廣闊的領土,只是彼刻的祂,僅需要這九萬里來彰顯尊貴。彼刻貧瘠的幽冥大世界,多占個幾萬里地,也不見得有什么產出。

在最衰弱的時候,偌大的白骨神域,自然只剩一座被搬空了的白骨神宮。

直至有一天,天人法相自幽冥天道而降。

名傳諸界的姜望,自不會在幽冥大世界有什么爭雄拓土的野望。

所以后來的白骨神域,始終也只有方圓九百里。純粹是劃一個圈子,不叫諸方打擾。

曾經的幽冥神祇,都是各家自掃門前雪,從不會來打擾。幽冥神祇之下,更不會過來送死。便有那實力強大,能夠同姜望爭鋒的陽神,也不至于沒腦子到來同姜望爭鋒。

在冥世向現世靠攏,諸神降格之后,有眾生僧人坐鎮的白骨神宮,更是成了幽冥禁地。

白骨神域里游蕩的小鬼,都要比別處多幾分聲量!

是以來者雖然氣質不凡,很見危險,這些白骨戟士卻也沒有什么畏縮之態,反而個個挺直了脊骨。

披發男子只道:“尹觀。”

尹觀是誰?

白骨戟士面面相對,幽冥世界里的大人物,無非天虞、旗韶、暮扶搖、血雷公等陽神天鬼,抑或閻羅寶殿里的那幾尊大君,倒是真沒聽過尹觀這個名字。

許是從現世過來?

自冥世升華后,現世訪客的確是多了起來。那些昔日閉門自守、老實享受永恒的幽冥神祇,今降格為陽神,反倒是一個個都活潑起來,多方交游。主動去現世的也不少哩。

身歸白骨神宮,被懂事的陰山鬼叟反復教導,又兼尊主低調,長期關門自修。這些白骨戟士縱是不識來客,也不至于跋扈欺辱,只是謹慎地去傳報。

片刻之后,白骨神宮大主管陰山鬼叟,便疾速飛來。

“秦廣大人!”他直接拜倒!

作為白骨神宮新主的第一個效忠者,陰山鬼叟現在也是幽冥世界里的大人物,雖從真神境界跌落到了假神境界,那些從陽神跌落下來的真神,也輕易不敢對他大聲。

更兼如今白骨神宮之主,顯名為姜望。受其教導,真神有望。

等這一步跨出,可就是現世位格的真神!

別說這些白骨戟士,整個幽冥世界,也都極少能見得陰山鬼叟的卑微姿態。

這是何方神圣?

兩列白骨戟士,俱都拜倒。

“姜望呢?”尹觀語氣隨意。

這話一出,白骨戟士們埋得更低,頭骨都快鉆進地里。

而陰山鬼叟直接帶路:“尊上正在修煉,午時是他放開神念,接收冥世訊息的時間。算算時間,很快就到了,請隨我來。”

自入主白骨神宮以來,尊上劃地自修,并不與諸方交流——早些時候倒是四處問過白骨尊神的信息,后來問不出什么,便不再走訪,只關起門來修煉。

誰能直入白骨神宮,往來無阻?

眾生僧人在入關之前,特意留下了“尹觀”這個名字。

當下一前一后,來到正殿之外。

陰山鬼叟就此停步,尹觀繼續往前,踏入大殿之中。

大殿空幽,燭臺多枝,禪坐在正殿大椅上的眾生僧人,有一種時光獨往的寂寞。

被尹觀的氣息一觸,聽得入殿的腳步聲,他便睜開了那雙有些渾濁的眼睛。

眼神恍了一恍,其間的迷茫漸漸散去,歸復為一種寧定。

“你來了?”他對尹觀的到來并不意外,只是道:“我以為你多少還要休養幾天。”

“還沒有完全恢復,但已經足夠了。”尹觀語氣平淡。

“有些事情不好隔夜。”眾生僧人表示理解。

“剛剛看到我的時候,你在想什么?”尹觀反倒關心起他來:“情緒好像不是很對。”

眾生僧人抬了抬眼睛:“許是在這里坐得太久,也想得太久了,有那么一個瞬間,我以為是白骨走了進來。”

白骨尊神的痕跡,好像在幽冥大世界里永遠地消失了。

若非他還記得楓林城里發生的一切,還堅持保留了這座白骨神宮,恐怕都要懷疑是否真有這樣一尊幽冥神祇存在。

或許終有一天,沒人記得白骨尊神了,但是他會記得。

他會比白骨尊神最虔誠的信徒,還要信仰白骨尊神更久——直到祂徹底死去,甚至死去也不能忘懷。

所以這里還是白骨神域,此處還是白骨神宮,關乎白骨的所有,他真誠地為白骨保留。

白骨消失后的幽冥世界,他是最真心惦念白骨的人!

但茫茫人海,尋蹤確然渺茫。尋一個有心隱藏,且曾有超脫眼界的存在,難過海底尋針。

哪怕他和王長吉一直都沒有放棄——

王長吉尋到了黃泉,也在黃泉邊上蹲守了很久,最后一無所獲。后來他帶著黃泉去了東海,這黃泉又被執地藏引入冥府,在執地藏敗亡后,才回到王長吉手中。

可是黃泉的波折未能流經白骨。

可是白骨相關的線索,卻并不在黃泉里存在。

曾經雄踞一世,俯瞰人間,如今樓頹殿塌,鴻飛冥冥!

尹觀站在殿中往回看,懸燈靜照的白骨大殿,寂寞地亮堂著。白骨大殿的殿口,像是通往未知的天外。

人在此處眺望,的確是會期待一些什么。

“我等了祂很久。”眾生僧人平靜地道:“我一直坐在這里,我在想,祂會怎么想,祂在想什么。”

“你下來。”尹觀回身說道:“換我想。”

眾生僧人也就真個從白骨神座離開,換尹觀坐上去。

尹觀的長發,如披在白骨神座上的黑緞,他端坐在彼,雙手搭在兩側的骷髏頭骨上,眸光靜靜燃燒。

“我是白骨尊神,囿于幽冥大世界的先天禁錮,不得躍升,一直在尋找真正的永恒路徑。”

“跟那些早已被掃滅了心氣,徹底接受現實的幽冥神祇不同,我從來沒有放棄過更強的道路,我從來不滿足虛假的永恒。”

“經過不知多少年的歲月,我終于找到了辦法。”

“而后我堅定地前行。”

“當我費盡辛苦,舍棄在幽冥世界里已經擁有的一切,終于降身到現世,擺脫了幽冥枷鎖——卻發現幽冥枷鎖已經不存在了。整個幽冥大世界,在世尊的遺愿下躍升。”

“我會是什么心情呢?”

“我曾是真正的強者,擁有過接近偉大的力量,我也必然有真正強者的心態。”

“我也許會沮喪,但只是片刻的。我也許會懊惱,但不是針對自己。我相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相信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幽冥神祇降格為陽神,有了真正躍升現世神祇的可能——但祂們絕無機會。因為陰陽貫通之后,祂們更是生活在人族的眼皮底下。要真正得到人族的認可,繼續往前走,需要努力和時間。而我,已經是人族的一部分。”

“人族大益是益于我。”

“如果可以,我會永遠地做個人。永遠不再牽扯曾經身為白骨尊神的一切。”

尹觀說到這里,眸光里的碧火便靜止,也抿了唇。

他明白,或許姜望永遠找不到白骨尊神了。

連黃泉都能割舍,白骨降世身根本就割舍了幽冥神祇的所有。

到底是仇人過于強大、難以企及更痛苦,還是仇人失落于人海、完全找不到了更痛苦呢?

尹觀本想這么問姜望,但最后沒有。

因為他知道,這兩種痛苦姜望都經歷過。

痛苦實在沒什么可比較的。

眾生僧人只是道:“考不考慮在幽冥發展?白骨神宮可以交給你。”

冥世升華后,已經成為一塊誘人的香饃饃。現世諸方勢力,都盯著這里。雖未有哪方正式下場,暗流已經洶涌。想要從中奪一口食去,其實千難萬難。

好在眾生僧人占據白骨神宮,是在冥世升華之前就已經成為現實,現今也還是被諸方承認。

地獄無門的秦廣王,的確很適合在冥世發展。冥世廣闊,大有可為。

但尹觀只是搖了搖頭:“我不習慣在一個地方待太久。”

眾生僧人默然,而后又道:“那么,走吧。”

尹觀從白骨神座上起身,走在前面。

一步踏出白骨神宮,再一步,已見恢弘大殿在眼前。

冥世深處有寶殿,名曰“閻羅”!

執地藏初創冥府所賦予的神職,被后來的冥世認可接納。

真地藏對冥世的救度,也有一部分通過閻羅寶殿來完成。

在今時今日的冥世,閻羅寶殿有著相當關鍵的地位。

就比如在冥府獲得神職的幾位閻羅大君,在幽冥大世界升華之后,并未如其他神祇一般降格,可見意義之重。

但尹觀不請自來,踏足大殿之外,沒有半點猶豫地推門:“佘滌生,你該來見我!”

閻羅寶殿共有十殿,執地藏初創冥府時,五殿有主。

其中第十殿轉輪殿是最強的一殿,因為最早皈依于執地藏,得到了最多的支持。在冥府誕生的過程里,享受了最大的好處。轉輪王是貨真價實的陽神,在今日之冥世,更是絕對的一方霸主。

尹觀推開的就是轉輪王所居的肅英宮!

此刻的肅英宮中,轉輪王一身閻羅冕服,端于閻王大座,曾經削瘦蒼白的臉上,也養出幾分尊貴和威嚴。殿中還有一人,是一個頭戴武士巾、身穿黑絹箭衣的男子,二者正在商議什么,一同為撞開的大門所驚!

直到長發垂踵、綠眸妖邪的秦廣王,走進了陽神所主的肅英宮,轉輪王那些收用不久的陰神鬼差,才驚起反應,從四面八方涌來——

可卻在靠近尹觀的過程里,就化作縷縷碧煙!

煙絲如垂柳,將這座宮殿妝點出幾分溫柔。仿佛春至也。

“首——尹觀!”轉輪王悚然站起:“你怎么來了!”

碧芒如群蛇,攀殿而游。

整座堂皇璨然的肅英神宮,瞬間晦暗!極致的死意,如怒海般侵蝕一切活物。也壓制了名為轉輪的冥世神柄。

此處有神君,神君亦臣于死也。

游蛇窸窸窣窣的聲音,仿佛刑刀磨頸!

輕易壓制了這座神宮的尹觀,卻是淡淡地看了那身穿黑絹箭衣的男子一眼:“曾為墨家棄徒,現在也能坐下來和墨家談話了!看來轉輪圣王,確實是個不平凡的位子,讓你有了太多的本錢。”

他說著,將視線甩回佘滌生身上:“難怪你還敢問我,怎么來了。”

他的視線直接是兩柄劍!

兩柄碧色慘然、骨架嶙峋、燃燒著綠焰的劍,只為尹觀眸光一轉,便洞穿了佘滌生的胸骨,將這位轉輪王釘在了轉輪大殿的高墻!

萬仙宮之正傳,這是尹觀的閻羅仙眸。

兩柄焰劍將轉輪王神職封鎖,瘋狂絞殺他的神力,更有碧色的符文,通過劍身向佘滌生全身蔓延。

佘滌生認出來,這些符文的模樣,就是他留在楚江王身體里的那些——

這是怎樣深刻的記憶?!

能夠忍受中央天牢的酷刑,佘滌生有著足夠的堅韌,可是在尹觀的眸劍之下,他釘在墻上打顫:“首領!冥世無主,秦廣失尊,執地藏已死,我等仍愿奉您為君!煌煌大世有如此之良機,何不為冥天子!?”

同為衍道境界,一個是神職所拔升的陽神,一個是開道的咒祖,根本算不得一個層次。在尹觀面前,他佘滌生完全不具備反抗的能力!

尹觀仰看著被釘在高墻上的這位正在拼命掙扎的轉輪王,不發一言,削身如劍,只在高闊的大殿里慢慢往前走。

在他身前的一切,都顯出可悲的衰態,紛紛自毀而盡死。甚至只是一架屏風,一根殿柱。

咒祖臨道,萬事皆死!

這條路并不長,但尹觀走來的每一步,都在熬殺時光。

佘滌生大喊:“我受地藏所敕,有功于冥世,祂不會允許你殺我!秦廣!冷靜些!”

“地藏嗎?”

這時有個聲音入殿。

隨著聲音走進來的眾生僧人,倒是比咒祖有溫度得多:“地藏已經被我勸走了。”

他一邊說話,一邊隨手關門:“現在的地藏不是一個具體的人。你陽神的位格,就已經是真地藏對轉輪王的庇護。但轉輪王是轉輪王,佘滌生是佘滌生,這個位置,不是非你不可。”

眾生僧人語氣溫和,有幾分慈悲:“我解釋得這么清楚,希望你也能夠冷靜一些,好好瞑目。”

他說到這里,門關了一半,看著那位在肅英宮里不知做什么的墨家真傳墨文欽:“要不你先走?”

墨文欽拱了拱手:“姜真君!可否賣墨家一個面子。佘滌生乃墨家門徒,身上有墨家極——”

尹觀轉回來的冷幽目光,叫他住了嘴。

“你不敢跟尹觀要面子,因為知道尹觀很瘋。卻能夠跟姜望開口,因為知道這是一個愿意講道理的人。”尹觀咧了咧嘴:“你在欺負人,你知道嗎?墨——文——”

“好了!”

在那個“欽”字出口之前,眾生僧人打斷了尹觀,隨手一把,便拎住了墨文欽的脖頸,將他甩出殿外。

“這件事情跟你沒有關系。”

“還有,墨家除了舒惟鈞,沒有任何人在我這里有面子。以后不要這么拎不清的開口。”

這次徹底將殿門關上了。

眾生僧人默默地打量肅英宮內部陳設,對接下來的事情不做任何干涉。

而尹觀已經走到佘滌生面前。

被釘在墻上動彈不得的佘滌生,只能大聲地喊:“不,不能這樣!首領,我們一起共事,我隨你出生入死,這些年來,有功勞也有苦勞!”

他又愴惶:“不可以如此,我還不能死,我還有很多心愿沒有完成,你應該知道的,我不滿足于墨家的現狀,我能夠開啟符文時代,我還有我的理想——”

他當然知道尹觀不會在乎他的人生,所以又喊:“我沒有想殺她!!那只是在冥府對峙時留下的手段,是為了在地藏面前有所表現。我以為你們都會皈伏,可是你們最后走了——我也不覺得那道符文真能殺死她!”

“解釋得很好。”尹觀只是說。

他仰看著佘滌生,眸里的碧焰靜靜跳躍:“但已經這樣了,怎么辦呢?”

碧色的焰光變成一只又一只的小跳蚤,爭先恐后的、活活潑潑的,跳到了佘滌生身上。

“下輩子不要再做這種讓我傷心的事情了。”

佘滌生的面容瞬間扭曲!掙扎著、痛苦著,卻發不出聲音。

他的身體仿佛一支燃燒的蠟!滴落的碧色的燭淚,是他一霎就燃盡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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