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廣地處上游,南北沖要,武昌、巴陵皆為通商口岸,洋務日繁,動關大局,造就人才,似不可緩。”正是春花爛漫的時節,長江岸邊一處風景秀美的桃花園內,裕大昌布行東主黃伯超正與老友張紹宗對坐閑飲。
“信睦賢弟,你這是自吹自擂啊,裕大昌商院舉辦十年,人材奮興,成效卓著。信睦嘴上不言,但心中想必極是得意吧。”張紹宗抬眼看了下正慷慨激昂的黃伯超,打趣地說道。
他與黃伯超基本已是通家之好,兩人志趣也很相投,可謂至交,因此說話也很隨意。他們剛才提到的裕大昌商院創辦于九年前,由黃伯超一力舉辦,打的便是為社會培養商學人才,扭轉在與東國貿易中長期處于劣勢的窘境。
在九年前那個混沌的歲月,創辦商學院當真是破天荒之舉,黃伯超為此承受了極大的壓力。學院牌匾被人砸爛,大門被人潑糞,本人被人指著鼻子罵都是小事了,最讓他感到傷心的,還是學院內時不時有學生頂不住壓力退學。
好在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這是誰也無法阻擋的。九年時間一晃而過,如今的環境又發生了不少的變化。岳陽左近的守舊分子興許是累了,興許是知道扳不倒黃伯超,最后還是放棄了對裕大昌商院的攻訐,更多地采取一種不聞不問乃至不合作的態度,這讓黃伯超及裕大昌商院的處境稍稍有些改善。
在這九年間,裕大昌商院足足培養了一百多名合格的商業人才。這些人畢業后,大部分都進入到了裕大昌布行和裕大昌紗廠(黃伯超與張紹宗合股興辦)工作,小部分去了其他商行,甚至某位有些背景同時也有功名的學生,畢業后直接進了大順戶部,一時極為轟動。
根據活躍在岳陽府的東岸情報官員私下里調查,裕大昌商院歷屆畢業生的水平還算可以。他們可能在知識面上不如煙臺學院商業方面的畢業生,但頗具中國傳統智慧,深諳在中國大陸上做生意的秘訣,競爭力還是很強的。黃伯超用了他們后,這幾年間慢慢就把生意擴張到了其他許多城市,如沙頭市、武昌、九江、長沙、衡陽、重慶等地,且都是自己派人去當地設點,開拓市場,完全沒有人才不敷使用的感覺,讓很多人刮目相看。
要知道,傳統的商業家族一般都是自己培養商業人才,如挑子侄輩中聰明伶俐的,如著重培養有潛力的職員(商鋪伙計)等等,采用的是以老帶新、師徒相授的模式,周期往往非常漫長,且老師喜歡藏著掖著,人才的成長速度較為緩慢,且數量也很有限。但學校公開授課就不一樣了,從培養人才的速度、數量而言,是前者的十幾倍乃至幾十倍,效率上升得何止一點,完全是顛覆式的。
而在看到裕大昌商院這種高效率的人才培養模式后,其他商人也開始了效仿,他們有的成功了,獲得了大量急需的人才,有的則在保守勢力的反撲之下失敗了。但不管成功還是失敗,至少這股風氣是被有效帶動起來了,社會表里兩層都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現在不僅僅是商人,就連大順朝廷的上層人士,都深感人才的匱乏,大辦教育的沖動愈發強烈。以長沙槍炮局為例,因為戰事頻繁的緣故,李順朝廷一直想擴產。可在一個封建朝廷,工廠擴產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制造槍炮的設備就不談你了,單就人才的不足就很要命。能設計、操作和維修機器的人,不是普通人,你不可能隨便從地里抓一個農民過來就行。在機械化生產越來越流行的當今,文盲工匠已經不再吃香了,取而代之的是通文墨、會算術、懂機械原理的工人,技能要求是越來越高,培養的難度是越來越大,這對一個社會的教育水平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很多人曾經幻想,我中國地大物博,能工巧匠眾多,只要你提出一個設想,我很快就能給你造出來。或許吧,但這種人有幾個呢?他會了,其他人也會嗎?會自己設計,產品更新迭代嗎?再者,大規模工業化生產與傳統手工生產是質的區別,操作機床、維修機器、設計生產線乃至經營管理,所需要的人才是海量的,遠不是你一個兩個能工巧匠就能維持的。傳統的師徒制培養人才的方法已然不適合這種生產模式,你必須改革教育模式,創造出一種全新的、能夠大規模快速培養人才的模式。很顯然,學校教育是最合適的了!
長沙槍炮局就模仿東岸開設了局辦的機械學院,很是培養了不少人才。但現在又遇到瓶頸了,那就是合格的生源數量嚴重不足,再說白點,就是會讀書寫字、會算術,懂一點基礎的科學知識或機械原理的人嚴重不足。思來想去,這根還是出在基礎教育的不足上面。也就是說,從小就接觸、學習這類現代知識的人太少了,進而導致了長沙槍炮局想找學生都找不足。說來說去,還是基礎教育的鍋啊——不然的話,你以為東岸本土為何吃飽了撐著,耗費天文數字般的金錢普及小學教育啊,又為何同樣花費大代價開辦夜校,給企業工人普及更多的科學知識呢?
普及教育,是進入工業化社會的必由之路!普及得好,后備工人、工程師、科學家數量源源不斷,工業就會發展得很好;普及得不好,后備工人、工程師的數量就會嚴重不足,研發創新能力也無從談起,工業化進程就會進行得磕磕絆絆,吃夾生飯。從古至今,未普及教育而能夠讓工業高歌猛進的,未之有也!
黃伯超去年又在臨湘新創辦了一家裕大昌紡織學院,招收了80余名學生。結果一年下來,很不盡如人意。被請來授課的教師普遍反映,講起課來十分費勁,學生們的基礎知識太差,不懂基本的機械原理、力學知識,數學功底也不行,導致講課的過程事倍功半。
黃伯超聽聞后,仔細對比了裕大昌商院,最后終于發現了差異。那就是商院的入學門檻其實不高,只要識字,會基本的算術,懂人情世故即可,剩下的關于做生意的技巧,從商的原則什么的,即便是全無基礎的人,學習起來也沒那么費勁。但紡織學院就不一樣了,這是和機器打交道的,識字、會加減乘除是遠遠不夠的,你還得懂包括物理、化學在內的多種知識,數學的要求也比商院高很多,一個全無基礎的人驟然碰到這些相對高大上的知識,不懵逼簡直是不可能的。
黃伯超這個時候才回過味來,明白了基礎教育的重要性。他一度想上書朝廷,但想想自己人微言輕,身上也沒什么功名,更不是朝廷命官,連個上書的渠道都沒有。于是便找岳陽知府,請他幫忙上書朝廷,痛陳利害,結果也是如泥牛入海,再無下文。
其實吧,這事也不能怪他知府身上。雖然目前國內思想界的爭論已經日趨白熱化,但保守分子的群體仍然很強大,他們對于一些御用文人“曲解”圣人語錄,重新定義儒家經典學說的行為很是看不過眼,多年以來一直猛烈批判。再加上農村多由這類保守人士把控著,新學派系一時半會還奪取不了輿論主導權,因此,岳陽知府是真的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搞事,貿然上書朝廷搞什么新式教育。
沒辦法之下,黃伯超與合作伙伴張紹宗商議了一下,決定聯合一些志同道合之士,自己出錢開辦新式小學,招收幼童進行學習。這類學校,有錢人家的孩子肯定是不會來的,畢竟現在大順朝廷取士主要還是靠四書五經,你學個物理、化學、機械什么的,純屬浪費生命。因此,這些小學基本上也只能招收貧苦人家的孩子,這些孩子的家長也沒想過讓孩子考取功名做大官,能讓孩子學個謀生的手段就足以讓他們欣喜若狂了。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小學學生的學費自然是無從談起了,這基本上就意味著辦學會產生巨大的虧損,只能靠辦學者自己私人補貼,非一般人可以承受。
黃伯超的紗廠和布行生意這幾年都還不錯,手頭積攢了不少現金。雖然因為戰事不斷而被朝廷敲詐走了不少,但辦幾所小學的錢還是難不倒他的。只不過,單靠他一個人辦學,對整個大順國而言,仍然是杯水車薪,即便有一些朋友出錢資助也是一樣。真要大規模培養人才,給大順的工業化注入充足的后備能源,還是得靠國家財政投入,但這又何其難也。
“自強之策,教育為先。如今個狀況,兄長也是知道的,我又哪里得意得起來。商院還好,這織院真是愁煞人也。單單一個染科,染科化學、漂染學兩門專業課程就需懂諸般知識,愚弟遍尋全府,也找不到幾個合格學生,想想也是泄氣。”黃伯超苦笑了一下,擺手說道:“我開辦之裕大昌小學堂,全盤照抄寧波諸小學章程,專輔小兒自然智能、開導事理、涵養德性,讓小兒習得讀經、算術、歷史、地理、自然、圖畫、體操、修身。一俟畢業,即可開辦中學堂,專門教授倫理、溫經、文章、外語、歷史、地理、數學、博物、理化、法制、圖畫、體操。中學畢業之后,方可入讀商院、織院,學成可堪大用。其間之付出,花費之銀錢,愚弟實不敢想象。”
張紹宗聞言也沉默了。在大順辦教育,其實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私人辦教育,而且還是新式學校,這其中的風險更是大到無以復加。朝廷只知道課捐,根本沒心思投錢到這上面來,單靠他們這些商人,即便渾身是鐵,又能打幾顆釘呢?
這個時候,張紹宗倒羨慕起了寧波、登萊人了。他在那里生活多年,熟悉各種情況,自家子女也在定海上學。在他看來,這東國朝廷在小學教育方面當真是毫不吝嗇,每年都會投入大筆資金,且強制適齡兒童入學,這培養人才的力度,當真是傲視八方。
或許,東國人軍事上的諸般勝利,在小學教師的講臺上就已經注定了!我大順,何時才能走到這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