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園記事

第八十二章 悲喜

從馬家出來后,思明心里的煩亂再也掩飾不住,一并迸發了出來,將銷遠給的衣裳甩給阿武過后,也不讓人跟著,自己一個人去大街上晃蕩。

本是往東走著,穿過幾條街后,卻到了城南地界,眼看著就要到浣花園時,思明才回過神來,這地方今日是去不得了。

回過身來,思明竟無地可去,只好離了大路,往那市井小巷里行去,穿街過巷后,也不知道是哪里的米酒飄香,吸引了這迷路的人。

三杯下肚,思明已有些飄然,平時就不是愛喝酒的人,酒量也不如人,書里常說,“一醉解千愁”,思明拉著一旁的人說道,“你覺得我像是發愁的人嗎?有飯吃,有酒喝,有衣穿,可我就怎么高興不起來呢。”

一旁的客官并不把思明當回事,也自飲著,只有跑堂的伙計在偷笑,“真沒出息,才三杯酒就醉成這樣,開店這么久,也是第一次見。”

思明雖是醉著,耳朵卻還好使,聽到伙計說話,又回道,“你這伙計,說誰沒出息,三杯酒怎么了,我又沒醉。”說著又要去拉著伙計說理,一個踉蹌站不穩,正要摔下去的時候,卻被一旁的看官攔了一下,又勉強站了起來。

思明受人恩惠,恭敬的作了揖,又對伙計說道,“這位老哥的酒,算在我賬上,我有銀子,銀子是個好東西,可惜它來的太晚了些。”說著將荷包里的銀子全掏了出來,惹得伙計趕忙過來接著,又把剩下的好好裝好,還給了思明。

好歹還能識別善惡,思明見伙計厚道,也不與他計較,轉過身與同桌的人繼續喝酒,說些轱轆話。

天色漸晚,思明晃了晃酒壺中的酒,已經見底了,與同桌人辭別,晃蕩著出了門。不想,那人也跟在思明身后出了店門,跟著思明走了一段路,又在這街盡頭的拐角處停了下來,思明蹲著,那人也蹲著,思明卻蜷縮著身子嗚咽了起來。

“到最后我也沒救了她,我以為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早知道她過得這么不好,我還要這可憐的自尊做什么,還要這點可憐的銀子做什么。明明那時,我那么恨她,看她過得不好,我還是心軟了。”

那人也只蹲坐在思明一旁,彷佛還在那張桌上一般,一句話也不說。

酒后的思明卻是話多,對著那人說道,“你跟了我一路,專是為了來聽這點事情的么,再將它們傳到市井里去,叫人去恥笑她。我跟你說,沒門!她是極守規矩的,別說成親后有什么茍且,我們都多少年沒見過了,明明在一個屋檐下。如今她受了難,我連伸手的理由都沒有了。”

“你說她怎么能這么狠心吶,說放手就放手了,連一個機會都不給我。我也想一走了之的,在那邊都已經住下了,可她出了一點風吹草動,我又回來了。回來卻離她更遠了,她什么都有了,我像是一塊硬擠進來的木樁一樣,供馬家差使。”

酒館里沒說的話,思明這時卻能說了,一邊說著,一邊又嗚咽著。

思明再醒來時,已躺在自己的床上了,摸了摸自己的頭,一陣頭痛,又想起昨日那伙計說自己三杯就醉,這倒是真的,只是后來的事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不多時,阿武打了盆熱水過來,見東家醒了,又端了一碗姜湯過來,給他漱口。

“昨天我怎么回來的?”

阿武本一直沉默著,見人發問,才像泄洪一般將話都抖了出來,“東家,你喝醉了以后當真是另外一個人吧。現在知道問是怎么回來的了,還不是我去把你給接回來的。晚飯過后,我看你還不回來,就出去找你,往常都去浣花園里的,今天卻撲了個空,問方勇那小子呢,他都不搭理我,也不知道哪兒把他給得罪了。我趕了個車走街竄巷的,才在浣花園不遠處找著了你,我就知道你會在那邊,往常也是,只要臉是黑著的,準就是去那里了。”

阿武一邊說話,一邊又擰了塊熱毛巾遞給思明,繼續說道,“東家,有什么想不開的事,不妨說出來,阿武也替你分擔分擔,三四年也沒見你這么喝過了,要不是我還惦記著,你今天早上還在那街上蹲著叫姐姐呢,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姐姐。”

思明知道受阿武照顧許多,也不言謝,再想起昨天的那件衣服,說道,“昨天銷遠給你的衣服,你喜歡嗎?”

阿武有些摸不著頭腦,問道,“哪件衣裳?”過了一會兒,才去思明的櫥柜里拿出一個包裹來,說道,“是這個嗎?不會吧!這是給我的!東家,你可不要想著我扛你回來了,你就專拿這么一件衣裳來賞我,這可受不起。”

思明去一旁披了件衣裳,起身對阿武說道,“本來就是給你的,你看看要怎么處理,找個裁縫改成你的尺寸也行,只是這布料難得,再要添一點也不容易找,趕在你大婚之前出來有些難。”

阿武抱著那包裹,笑著說道,“東家,這種衣料我哪里受得起,粗布衣裳就夠穿,這可是綢子啊,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這能值十兩銀子嗎?”

思明聽了也笑了,“十兩銀子,你賣給我算了。”過了一會兒,又正色道,“這樣好了,我把這件衣裳給你賣了,換幾匹稍微便宜一些的料子,你拿去給如蘭,你倆各做一件體面的衣裳,也不枉別人與你好這么長久。”

阿武聽了,又摸了一把那衣服,方才遞給了思明,“東家替我掌眼,我是信得過的,只是換的料子也不必太貴了,夠我們這種人穿就行,剩下能換成現銀就好了。”

昨兒還是愁云遍布的思明,今天卻少見的笑了幾回,“有看上的房子了?”

正中下懷,阿武舔著臉過來,挪了凳子,坐在思明的對面,說道,“前兩天去看了一間近碼頭那邊的房子,我感覺挺好的,就是貴了些。那人要一百兩紋銀,我把這些年的積蓄和你前兩天許給我的二十兩加在一起,也才八十兩,還差二十兩銀子。”

“碼頭邊的房子,你買來做什么,人來人往,又不適合你們住,而且哪里需要這么貴。”

阿武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不沒錢嗎,近郊的房子又貴的要命,帶院子的也少,只能去碼頭那邊碰碰運氣,沒想到也這么貴,但好歹也帶院子。”

思明略微想了一下,說道,“你還記得上次找錢叔茬的那幾個小混混?”

阿武不解,說道,“那幾個人怎么了?”

思明指了下空蕩蕩的桌子,向阿武抬了抬眼,好像在說,‘這你不會不懂吧。’阿武自然是上道的,立馬出了門,沒過一會兒就端了早餐過來,稀飯、饅頭、小菜樣樣俱全。

“東家,你接著說。”阿武一邊殷勤的布著碗筷,又催思明下文

思明去洗了手,回來說道,“領頭的混混當時不是被我嚇著了,那幾人中又有人認出了銷遠,回去往家里一說,那家人就熱鬧了。那家人正是靠馬家活著的茶戶,在作坊里做個領頭,為了息事寧人,前幾日趕過來,將東郊的一塊地皮送我了。你去瞧瞧,好像讓我給扔書桌上了,據那人說,就是塊不怎么值錢的地皮,夠起個三間的屋子,院子你自個兒圍一個就成,你要想要,就用柜上的二十兩去抵了,只是起房子的材料你自己費點心。”

本來就快要妥協的阿武,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趕緊去書桌上找東西,在一堆廢紙下面剛好找到了那張地契。

“東家,這幾十兩銀子的東西,就這么亂丟。”阿武拿了那地契出來,看了一下位置,十分滿意,又說道,“東家,這只怕不是那人主動送上來,而是讓你給查著了,不得不送過來的。”

“替馬家跑腿而已,你看你跑腿不也得了件衣裳了。”

阿武將地契收在袖口里,拿了一張請帖過來,遞給思明,說道,“我哪能和東家比,前兩年那馬老爺來請東家去管事的時候,我還在后廚里洗鍋呢,也多虧東家抬舉。”

思明接過那帖子,看著卻是梁家遞來的,梁恬自然沒有遞帖子來的必要,想必是別的人遞來的,拆開來看,一行娟秀的字,與梁恬倒是如出一轍。

‘明晚浣花園一見’沒有落款,也沒有署名,只有請貼上的梁字可見。梁懷安嗎?思明只聽過其人,卻沒見過,銷遠倒是見過,說是極為儒雅的一個人。

若是昨天以前的思明,必然會去赴約,哪怕受些梁家人的刁難,也不懼什么。今天的思明卻猶豫了,原以為已經忘記的人,以那樣顫巍巍的身子出現在思明面前,就算是鐵石心腸,也不可能不動容,自己到底還是做不到一別兩寬。

思明將請帖又給了阿武,重新放回了桌上,繼續吃早餐了。日上三竿后,又去客棧里轉悠了一圈,才回到后院歇息,就有人來訪,不是別人,正是前兩日到馬家來的曾盛。88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