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云暖

172章 熹微

黑白子各占一角,如兩軍對壘。

徐澤跪在閃金青石的水磨磚上,腰腿的舊疾隱隱泛起酸痛。

但他卻不急著起來,依舊恭敬地跪著,且盡力把瘦削的脊背挺直。

門外腳步聲遠去,直到不聞。

有微風從簾底透入,吹在他蟹殼青的衣襟上。

衣襟簌簌,仿佛心跳起伏。

又過了片刻,徐澤方緩緩抬起頭,將胳膊搭在一旁的梅花小幾上。

運了幾次力,方才站起身來。

他的腿麻了,半個身子都倚在小幾上。

明亮的日光透過窗欞,照在他蒼老變形的手上。p://m.xeix.c給力小說文學網

那手傷痕斑駁,青筋疊暴,丑陋駭人。

十年流放,他的手指甲都被凍掉了,指尖上只剩一個個丑陋扭曲的疤。

像老樹上的枯枝,嶙峋虬曲,飽經憂患風霜。

他微微閉了眼,悠長地吁了口氣。

這么多年積壓在胸中的濁氣終于能吐出來一些了。

他從沒敢存任何奢望,以為這一生也就如此了。

沒想到……

真是沒想到……

院子里空無人聲,徐澤知道,此時這里除了自己已經沒有人了。

他緩了緩麻木的雙腿,捶了捶酸痛的腰,再看一眼桌上的棋局,確定這一切不是夢,方才緩緩邁步走出門去。

屋外日光灼灼,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他卻還是固執地抬起頭,去直視那掛在中天的太陽。

那太陽光耀萬丈,將他與萬物都籠罩起來。

直到眼睛被刺得流淚,徐澤還是不肯低頭。

望長安于日下,流放的年月里,他不知多少次這樣仰望。

多少次他都眼含熱淚,再把那淚水咽下去。

只因那太陽太遙遠,遠到融化不了塞外的堅冰。

然而今天,他真切體會到了日近長安更近。

過了許久,他才垂下頭,等眼前虛幻的光影消散,景物重新變得清晰。

他緩慢掃視了一圈,這套院子不大,但周正緊致。

花草樹木古拙清新,隱隱然透出矜貴不俗。

回想方才的交談,每一個字他都清楚地記得,至死都記得。

就像二十年前,宣慶帝決定讓父親徐有光主持變法時與他們所說的一席話,到如今他依舊不能忘一樣。

他知道,前方的路已然露出了熹微晨光。

但艱難險阻必然始終相隨。

可是,徐家人又怎么會畏懼艱險?

在社稷民生面前,徐家人的榮辱和生死豈值一提?

院子里已經沒了人,徐澤緩緩走下臺階,穿過小徑,從來時的后角門走了出去。

“老爺,咱們家去?”牽馬的仆人問。

“回家。”徐澤應了一聲,在仆人的攙扶下上了馬。

回到家,蘇姨娘含笑迎上來,溫柔關切地詢問道:“老爺辛苦了,可要先沐浴嗎?”

但隨即又頗意外地說:“老爺今天去了哪里?衣服上好香。”

徐澤方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香氣,說道:“這衣裳放起來吧!我不說,就不要再拿出來。”

“不用洗洗么?”蘇姨娘問。

“不必。”徐澤道,“這衣裳是今早新穿上的,何況我年紀大了,也不出汗。”

蘇姨娘并不多問,進了屋替老爺寬衣,就把這衣裳收了起來。

在放進衣箱前,她還是忍不住湊近聞了聞。

這香氣實在太好聞了,她之前從沒聞過,甚至連近似的香氣也沒有。

但她懂得分寸,老爺不想說的,她絕不多問。

徐大爺換上家常的衣裳,又洗了手臉。

蘇姨娘已經帶人把飯菜擺放上桌了。

“老爺今天回來的晚些,先前預備的飯都涼了。我單獨給您炒了兩個菜,就是有些偏清淡了。”蘇姨娘一邊給大老爺遞匙箸一邊說。

“清淡些好。”徐大爺點點頭。

蘇姨娘便不再說話了,退到一旁站著。

一時飯畢,蘇姨娘捧了茶來讓大老爺漱口。

又叫丫鬟把盤碗撤下去。

徐大爺方才問她:“春君這些日子忙什么?”

“五姑娘自然是準備出嫁,”蘇姨娘笑盈盈道,“老爺找她有事?”

徐大爺想了想說:“回頭去大太太那邊,我有事問她。”

歇過午后,徐大爺便往大太太這邊來。

大太太也剛睡醒,正看孫子徐柏寫字。

見大老爺來了,便說:“柏兒去外間桌上寫字吧!”

丫鬟拿了筆墨,陪徐松去了外間。

又有丫鬟早沏了茶上來。

“我是想著春君不日就要出閣,咱們家里都給她備了什么嫁妝?”

“老爺怎么想起問這個?”大太太笑了,“我叫人把單子拿過來給你看看。”

徐大爺把嫁妝單子從頭看了一遍,不禁嘆息道:“太寒酸了些。”

大太太也有些傷感:“是啊,現在家道艱難,又連著打發了春茂春喬,還有三妹妹,能拿得出手的實在沒多少。”

徐大爺也知道家里艱難,便說:“這件事我同老二老三還有道安一同商議商議吧!”

等人聚齊了,徐大爺直接就說:“把你們找來,是商量春君嫁妝的事。”

“大哥公務繁忙,怎的想起過問這個?”徐三爺問。

“若是別個,我就不多問了。”徐大爺道,“可春君是咱們家的功臣,她的嫁妝不好太寒酸了。”

眾人心里都明白,沒有徐春君的犧牲,不但徐道安生死未卜,他們三位老爺爺不得回京。

“我先前也覺得嫁妝少了些,既然大老爺也這么覺得,我再多添上些就是。”徐道安忙說。

“依我說很是不必,”徐三爺道,看咱們家的日子也不富裕。春君是個懂事的孩子,不會計較這個的。”

“她不計較是她的事,”徐二爺也發話了,“她嫁到鄭家去,沒錢傍身怎么成?那一堆爛攤子等著她去料理,處處都要花錢。”

“她三姑姑到時也會給她準備些的。”徐三爺道。

“三妹給的多少,與咱們不相干。”徐大爺道,“是咱們徐家嫁女兒,又不是陳家。”

“可咱們這一大家子也得過啊!”徐三爺道,“往后的日子且長著呢!慢慢幫襯她也就是了。”

“這事就這么定吧!”徐大爺道,“在原有的單子上翻一倍,沒錢就想想辦法,總得上春君體面風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