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使府里的車隊二月初時從河州出發,到了距離三月還有五六天時,終于緩緩到了京城。
這一路過來依舊勞累痛苦,讓人不堪其擾,倒是比起幾年前來京城時已經好多了。
雖然一開始出發時,天寒地凍的諸人著實吃了不小苦頭。可距離京城越近,沿途氣溫攀升,處處花紅柳綠,到處都是萬物復蘇的盛景,也著實讓眾人的心情好轉。
時間充足,趕路的行程也不太著急。加上徐二郎有心多陪陪幾個孩子,彌補之前在他們成長過程中的缺失,便每每遇到景色別致的地方,都要停下來帶著他們觀賞,或是干脆住一晚再離開。
有爹娘朝夕陪伴,幾個孩子累了坐進馬車中,透過敞開的車窗看著外邊絢爛的美景,以及不時路過的商販;精力充沛時,便拍馬互相較量一番騎術的長短;再有爹爹會帶他們去山林打獵,娘也會就地取材做些別致的小食讓他們品嘗,爹娘還會教導他們做紙鳶,然后陪著他們將紙鳶放的高高的。
世間最美不過如此,所以包括長樂在內的諸人,俱都不覺得回京的路程難熬了。如此難得的時機,真恨不能回京的路再漫長些才好。
然而,即便眾人心中怎么期盼,京城已經就在眼前了。
依舊是長安長平前來接人,兩小子不同于三年前的稚嫩青澀,此時他們身上有股介乎于少年和成年的質感。他們長得高了,面上有些青色的胡渣,說話聲音變得低沉,真的是長大了啊。
長安比以前更加穩重,舉手投足間都透著股端方與溫順;反觀長平,性情依舊跳脫,給瑾娘請過安后就將三胞胎接過來,直接往天上丟。孩子們在上邊吱哇亂叫,笑的聲嘶力竭的讓哥哥加油,“再高一點,我快夠到天上的云彩了。”長平則作勢“嘿哈”兩聲,還很孩子氣的往掌心吐唾沫,然后將幾人拋的更高一些。
城門口來來往往的行人們見狀,有不屑一顧的,也有慨嘆贊賞的。這個說,“這家的大人可夠心寬的,這孩子兄長都把幾個小的拋到天上去了,也不見他們出面管一管。”
那個說,“這兄妹幾個感情可真好,想必都該死嫡出。若是其中有庶出,相處不該這么融洽。”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傷心事,突然慨嘆一聲,頗有幾分悔不當初的味道。
也有人較為眼尖,遲疑的說,“為首那位大人,我看著有些面熟,好似幾年前曾見過。”
“不瞞你說,我也有同感。”
他們絞盡腦汁從腦海深處挖掘這一行人的信息,好不容易腦中劃過靈光,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來了,是遼東的都指揮使徐大人。”
“對對對,就是他。他三年前送嫡妹出嫁,當時從城門口過時,就是我在守城門。哎呀,我記得大人家中還有三胞胎,怪不得我看見那兩個小公子覺得眼熟呢。”
“兩個小公子露面了,那另一個呢?怪不得我一時間沒想起來,雙胞胎不常得,可到底是見過的。可三胞胎我就知道徐大人家這一粒。要是剛才另一個小公子也露面了,我肯定第一時間想起他們一家人的身份。”
另一人就嘲笑他,“傻了不是?徐大人家的三胞胎,乃是兩個小公子,一位小姑娘。那位姑娘如今也該五六歲的年紀,會拋頭露面讓你們對他們的樣貌指指點點。那姑娘指定跟著母親在馬車中坐著的。”
眾人嘰嘰喳喳,議論的好不熱鬧。此時長安長平已經引著諸人,回了他們在京城的住處。
徐府門前,已經有好幾個人在門口站著等待。
有翩翩帶著祁哥兒,有萱萱陪著青兒,在看站在眾人之間最前面的,可不正是徐母。
至于徐父,想必依舊在擺大老爺的架子,等著兒子兒媳他們去拜見。讓他親自過來接兒子一家,那不是折辱他的面子么?他是當人爹的,他不要臉啊?
一家人相見甚歡,徐母想拉兒子的手感慨一句,“終于回家了,這次總算能在家多呆些時間。”徐二郎到底還是不喜歡和人有身體接觸,手輕微動了動,似乎想要挪開。之后許是看到徐母耳鬢的白發,心中觸動,到底沒有躲開。
不過徐母最后也沒抓住兒子的手,因為瑾娘擔心徐二郎不給面子,再導致冷場,依舊在徐二郎遲疑時,率先上前一步抓住了徐母的手。
徐母也不介意手中的手是兒子的還是兒媳的,只要孩子們安全無恙的回來,她就高興。
她如今越發情緒化,也許是上了年紀,受不住那冷清的滋味兒,便愈發喜歡兒孫繞起的溫暖。
尤其是,兒子出息,兒媳孝順,幾個孩子幾年不見也都出落的落落大方,人中龍鳳一般。
徐母視線從長樂、小魚兒,長綺身上劃過,又看向榮哥兒為首的幾個二郎家的幾個小子。姑娘家們都長的精致可愛,小資們也芝蘭玉樹一般。徐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若不是還顧及著體面和身份,真恨不能抱起兩個小的叫一聲“心肝兒”。
一眾人進府后徑直去了鶴延堂,徐父就坐在花廳正中間的老檀木椅子上。
時隔三年再見,徐父越發蒼老。三年前見他時,他頭發還是黑白參半,如今再瞧,竟是饅頭灰白。
徐父徐母年歲相仿,徐母看起來老了不少,但是因為保養得宜,瞧著也就是四旬左右的婦人,遠比她的實際年齡看起來要年輕。反觀徐父,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大了十歲不止。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來,徐父徐母那里是夫妻?怕是以為這倆是父女的都大有人在。
徐父目光渾濁,手上也有了老人斑,他手腳甚至不受控制的抖動。即便在瑾娘這不懂醫的人看來,這都不是長壽之兆。
瑾娘好歹是大人,看見徐父的模樣后,心中雖震驚,但她掩飾的住。但幾個小的就不行了。尤其是長洲和長暉、長綺,大眼睛狐疑的看著坐在上首的老太爺。這是他們祖父么?不像啊。
他們記憶有限,可在他們有限的記憶中,祖父也該是個精神矍鑠,動不動就大聲罵小叔“臭小子”,還粗魯的拿鞋子往小叔身上丟的老大爺。
老大爺和老太爺,這天差地別啊。
不過爹娘都沒露出異樣神色,那這指定是祖父無疑。只是不知道祖父是遭了什么罪,才老的這么快?
若是被打擊到了……那應該不可能。自家爹官位升的這么順利,還位居遼東都指揮使這樣的高位,算是一方巨擘。即便朝中有人對爹不喜,那也不能減損爹的威名。
這種情況下,外人只會哄著家里祖父,誰還會給他添堵,讓他不舒坦,給他罪受?
這個猜疑第一時間排除,那么剩下的就只能是……祖父莫非得了什么不治之癥?
如果是這樣,那也不算難辦吧。
畢竟長樂姐姐醫術高超,能活死人肉白骨——沒錯,在幾個小的看來,姐姐的醫術就是這么出神入化。他們不接受反駁,任何不相信姐姐醫術高超的都是壞人。
如今他們回來了,讓姐姐明天起就給祖父調養起來。病灶治起來,身體養起來,想必即便不能除根,總歸能延長幾年壽命。
幾個小的心里的算盤打的噼里啪啦響,面上卻做出一本正經的模樣,跪下給徐父徐母行禮。
徐父渾濁的眸子已經看不清下邊的兒孫了,他眼花了,身子壞了,這都是早年做的孽。
年輕時燈紅酒綠,日子過得瀟灑恣意。老了卻明白,那不過是把之后該享受的提前享受了。
但如今再明白這個道理還有什么用?世間沒有后悔藥,世間也不會倒流,如今能做的只有等死了。
從鶴延堂離開后,徐二郎讓長安長平領著幾個小的走在前邊,他則和瑾娘、翩翩、青兒走在后邊。
翩翩手中的祁哥兒如今不到兩周歲,可小家伙營養充足,著實是個小肉蛋子,抱起來沉甸甸的壓手。
小家伙認生,瑾娘伸手抱他就羞羞的趴在翩翩頸窩處。等瑾娘移開視線,又好奇的看她。
徐二郎伸手去接,小家伙也不讓抱。最后還是翩翩嫌棄抱他胳膊疼,才好說歹說讓祁哥兒下了地,讓他去追幾個哥哥姐姐玩耍。
長安長平和三胞胎聞言在前邊招手,拿著各種花枝或玩具吸引祁哥兒的注意力。小家伙看得眼睛都直了,顛顛的跑過去。
小家伙走路很穩,不過因為養的太驕了,等閑不愿意下地。對此翩翩的怨念非常大,“明明是個小子,養的比姑娘都矜貴。”
瑾娘忍不住笑,“還不是以為妹夫得來這一個子嗣太不容易。”
翩翩聞言就有些臉紅,但她又不能說,李和輝子嗣不容易又不是她的鍋。仔細說起來,她是有些責任的。畢竟若按李和輝說的,他當初表明心意她就同意下嫁,那現在怕是祁哥兒要添幾個弟弟妹妹了。
腦中不受控制泛上來這個念頭,翩翩臉上陡然一紅,隨即一惱。都怪李和輝!想讓她再懷個小的,就天天在她耳邊洗腦。可恨她思想不堅定,如今差點被他洗腦成功。
撇過李和輝不提,眼瞅著祁哥兒攆上了哥哥姐姐們,追在他們屁股后邊跑遠了,翩翩才說起了正事。“爹這身體,怕不是長壽之相。”
說著話翩翩就紅了眼眶。
爹是親爹,盡管有些不負責任,對他們兄妹結果也不好,但血緣關系在,她這個做女兒的也是希望爹爹能夠長命百歲。
可眼瞅著他身體一日比一日衰老,整個人也喪失了精氣神,心如死灰的等死的模樣,翩翩心里終歸難受的緊。
她就說,“也沒個預兆,爹這身體說敗壞就敗壞了。我記得清清楚楚,前天晚上爹還吃了半個大肘子,結果第二天起來,就嘴歪眼斜,身體還有些不聽使喚。”
府里沒個主事的人,還是通河聞訊后第一時間拿了二哥的帖子,去請了太醫院的太醫來。那太醫是有真本事的,將爹的身體好生調理了半年,倒是調理的不錯。但也僅止于此了,再多的就不行了。
爹的事情她瞞的嚴實,不讓府里的下人亂說。可耐不住爹后來納的幾個小妾心思多,不知道從那里聽了消息就哭到爹房里去了。于是,爹就知道了他身體虧空,不是長壽之相的消息。
這人啊,就沒有不怕死的。
徐父得知這個消息后,心里提著的那根線陡然斷了。
他不知道自己身體究竟什么情況么?
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可就仗著還年輕,就可著心意的胡來。兒女不讓他去青樓楚館,行,他不去,但他在家里弄了幾個通房小妾,照樣樂呵。子女說他要注意養身,平常少吃些太過油膩的東西,就是長安長平從書院回來,也總是吵著讓他多在府里走動幾圈,權作鍛煉了。
他那時候嫌棄他們吵吵的耳朵疼,那些話夜市左耳進右耳出。
他覺得自己還能活好些年,等老了再養生也不遲。卻沒想過,早幾年就癱瘓過一次,太醫也給過醫囑讓他遵循,可他都當那是放屁,一個字沒聽到心里去。
引來今天這個下場,那都是他自己作的。可惜,如今即便再后悔也晚了。
翩翩說,“我勸過爹,說御醫說了只要好生調理,指不定多活二十三年。”這也不是假話,畢竟有現實的例子在。可徐父已經被嚇怕了,只當這是翩翩故意說來哄他的。他不信任自家閨女,倒是對那幾個小妾的話深信不疑,說來也是諷刺。
翩翩繼續道,“二三十年,那也不少了。”畢竟徐父如今都將近五十的人了,再活二十三年,在這個平均年齡不超過五十的時代,他絕對算的上高壽。
可惜,別人說什么都不管用,徐父如今只陷在自己將死的噩夢里,拔也拔不出來。
瑾娘聞言也是唏噓,輕拍了拍翩翩的手,“為難你了,你一個姑娘家,家里的事兒都讓你擔著,哥嫂得好好謝謝你。”
“嫂嫂你凈說客氣話,我不是爹娘的女兒么?即便我已經出嫁了,可這是我爹,說什么我也不能不管他。再說,哥哥們這不是公務繁重,脫不開身么?不然,哥哥們還嫌棄我做事不利索,還不想用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