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叔坐在隨山路搖晃起伏的牛車上,伸手往腰間一摸,才想起自己的煙袋鍋子被摔折扔在花家堂屋沒帶出來,王二叔覺得有點可惜了的。
他摸摸裝煙葉的布袋,暗自嘆息一聲,今天真是一場硬仗啊,他好些年沒有一口氣說這么多話了,不過能把壓在心里多年的話都吐出來,挺舒坦。
“二叔,”藍怡坐在牛車上,聲音悶悶的,“侄媳婦明天去城里再給您買一桿好用的。”
王二叔搖頭,“家里那桿短的我用著就挺好,老三買的這根太長沒怎么用過。”
抽旱煙的煙桿有長有短,王二叔平日用的那桿只半尺長,用著、帶著都方便。今日拿的這桿足有一臂長,這么長的煙桿是給地主老爺們用的,抽旱煙時得讓別人給點煙裝煙,派頭十足,下人們或兒孫們不聽話了也可以直接用來當家法敲打,所以長桿煙袋鍋子在鄉下人眼里是權力的象征,越長代表抽旱煙的人越有身份地位。
王二叔今天帶這桿很少用的長桿煙袋鍋子出門,也有為自己提氣的意思。
王林喜眨著泛紅的眼睛,故意暖和氣氛,“爹,我再給您帶桿更長更結實的回來,下次您摔著肯定更有氣勢。您不知道,就您就日這派頭,比周地主一點也不差!”
王二叔被他逗笑了,“就你鬼機靈!”
氣氛不再凝重,藍怡松了一口氣,“沒想到會鬧成這個樣子,二叔,今日多虧有您給侄媳婦做主。二弟三弟,你們的傷還疼不?”
王林遠摸摸嘴角,“大嫂,這沒啥,他們沒敢真下死手,這點傷還不如在村里蹴鞠場上打得疼呢。”
王林喜趕著牛車。抿抿嘴笑道:“大嫂,你摔東西、踢凳子、踹桌子那樣真是利索,打賈謙那倆耳光聽著就解氣,手腳不疼吧?”
王二叔和王林遠想起藍怡當時的動作。也笑了。
藍怡不好意思地甩甩手腕,“現在還有點發麻呢,我看著二弟三弟要吃虧,二叔也要上手,自己啥也干不了就急眼了。哪還管得了其他的!”
一塊打了一場架,林遠感覺他們和大嫂的關系更親近了些,“大嫂出門時看見沒有,賈謙頂著倆巴掌印和一個烏眼青,真好看!我強忍著才沒出手再給他添上一個,這小子就是欠揍!”
王二叔也點頭,當時他抄凳子是真的想把王林遠撂倒的,把王二叔驚出一身冷汗。
王林喜忍了忍,偷看了老爹幾眼,“爹。花二妮那事,您真是親眼見的,我咋不知道呢?”
王二叔瞪他一眼,“你當時才屁大一點,能知道啥?俗話說罵人不揭短,要不是她太過頭我也不會提起這陳年舊事,回去了不能瞎說,知道不?”
三人交換一下眼神,點頭。
王二叔嘆息一聲,“她死了男人。大半時候都在花家村住著,賈謙跟著她缺少管教,才成了這個不成器的樣子。要說起來,賈謙他爹活著時還是個不錯的。”
王二叔說完。陷入回憶里不再吭聲。
藍怡也默想著這幾日的一幕幕,能跟這一大家子人斷了親,其實是好事。她與他們本就不親近,除了過節過年有往來,平日基本上沒有任何交往。
而且她不是王林山真正的妻子,文軒也是不王林山的血脈。現在在王家還好說。明年她改嫁給周衛極后,與這家人的關系怎么擺都不合適。
王二叔主動提出跟他們斷親,是不是也有這方面的考慮?藍怡仔細想著今天的事情,王林喜和王林遠今日先動人,確實是沖動了些,他們平日可不這樣。王二叔前后的情緒變化雖合情合理,但仔細想來也有些讓她摸到了這方面的苗頭。
似乎,他們都是有準備有商量的,只是沒跟她提而已。藍怡鼻子發酸,他們這么做,不是為了他們自己,都是為了她和孩子能安心過日子!
牛車路過一段不平整的山路,眾人下去跟著推車,再上去坐好,去年買的小黃牛已經長大了,拉著四個人一點也不吃力。
王二叔從記憶中緩過來,語重心長地說道:“老花家以前也窮啊,花家村的地還沒咱們村的好,老花家兒子多,沒法子了才出去給人當船工。我記得開始時是林山他姥爺、他大舅、二舅和三舅四個去的,跑了幾年攢了點錢買下一條舊船自己跑,一步步干起來的。”
藍怡點頭,“我看現在是花家三舅和花常業跑船,其他人都不去了。”
“嗯。”王二叔接著說道,“林山他姥爺幾年就跑不動了,他大舅也在船上傷了身子骨,他二舅滑頭不肯再出去,后來就是他三舅帶著常業常和一起跑。林山他姥爺死后,他姥娘當家作主,他姥娘還算是個明白人,現在她也去了,這個家要真是交到他大舅母手上就完了。其實,林山他三舅還是個好的,就是沒兒子提不起腰桿,常業和常和兩兄弟也算有出息,沒隨了他娘。”
花展周只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的人家被叫做絕戶,意思是沒有人給這家人傳宗接代,到他這里就斷絕香火。絕戶被人看不起,還有一種說法是只有干了損陰喪德的人家才會被老天罰,成為絕戶,所以花展周兩口子在花家沒什么地位。
當然,絕戶可以過繼同族的男娃到門下給他養老,也可以給女兒尋女婿倒插門,也算后繼有人,像北溝村的八婆二嫂家也只有兩個女兒,她一門心思想給女兒尋上門女婿也是出于這方面的考慮。
“爹,這次花家沉船,還能緩起來么?”王林遠問道。
王二叔點頭,“花家這次是栽了大跟頭,但也到不了砸鍋賣鐵的份,就是這幾年的日子緊巴點。只要有人、人心齊,啥難過的日子都能熬過去。咱們老王家的日子剛好過點,你們不能馬虎了,多長幾個心眼,爹和你娘老了除了給你們看著地里的莊稼看看孩子,啥也干不了了。老二,老三。生意上的事你們多聽你大嫂的,腿腳要勤快點,被讓你們大嫂操心。”
王林喜和王林遠稱是。
藍怡真誠說道:“二叔,您和二嬸就放心吧。家里的生意有我們呢。就算侄媳婦改嫁了,現在怎樣以后還怎樣。”
王二叔笑著壓壓翻毛皮帽子,“老大媳婦這話,二叔我信!”
藍怡也笑了,“二叔。今天的事情,我知道您都是為了我和文軒,客氣話我就不說了,否則顯得生分,這份情侄媳婦記在心里了。”
王二叔眼神轉了轉,露出與王林喜十分相似的老實厚道表情,“也是他們老花家這些年辦事實在不地道,斷了也好。老大媳婦,雖說斷了親,但林山他姥娘圓墳和燒頭七紙。你還得帶著文軒去。不用登花家的門,直接到墳上燒了紙就回來,這就不能讓老二老三跟著你們了,讓人看見顯得不好。去花家墳上的道你能記得不?”
藍怡有點路癡的小毛病王二叔他們都知道,但從北溝村到花家村就只沿著花溪的一條道,花家祖墳又在村邊,很難走錯路。
藍怡用力點頭,其實,她認為自己不是路癡,就是容易走神。只要提起注意力很少走錯路。
王林喜和王林遠見大嫂不好意思地表情,露出笑意。
王二叔閉目片刻,又板起臉教育兒子,“咱們可不能學老花家。為人辦事要守本分,什么該干什么不該干心里要有譜,不能讓親戚們戳脊梁骨。還有,咱們手里有錢了,你們倆不準出去抖落,自己的媳婦也要自己管教好。聽見沒?”
“知道了爹。”
“回去了跟家里的,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爹就不一句句講了,管好自己的嘴皮子。老花家咱們管不著,要是有閑話從咱們老王家人嘴里傳出去,我饒不了你們!”
王林喜和王林遠對視一眼,爹的意思他們明白,周二哥昨夜找他們的事情,就不能告訴家里的媳婦和大嫂。
也不知道周二哥怎么做的,能提前知道花家人的打算并告知他們,才讓他們父子提前商量了對策,沒被花家人占了便宜。
“老三,你媳婦這陣子是好了點,但你也得盯著。林山他大舅母這個德行,除了根里有毛病,也是被慣出來的!”
王林遠點頭,自己的媳婦是有點小毛病,但大是大非上她也有譜,對他和孩子也是掏心窩子的好,回去之后跟她好好說,她一定能明白。“爹,你放心吧,二妞妞她娘是嘴上缺個把門的,我一定管教好。您不知道,昨個她還跟我說想著跟大嫂學認字呢,多讀點書能更明白點事理。大嫂,辛苦你了。”
“老大媳婦,你讀的書多,有見識,多帶帶你兩個弟妹。”
藍怡笑著應下,“這有啥辛苦的,二叔放心吧,我們妯娌幾個坐一塊,一邊看孩子一邊做針線活也就把字認識了,順便的事。”
王二叔點頭,“老二,你提的想讓村里義學也收女娃認字的事,我覺得能成。這事我去跟你們為陽叔說,不管別人家的女娃子去不去,咱們家的一定要學字,現在日子好了,咱們不能再虧了孩子們。”
回到家,天已經擦黑了,藍怡先跟二嬸李氏說了會兒話才回自己家,進門卻見到趙良秀的媳婦吳氏喜氣洋洋地坐在自己家炕頭上,趙小胖跟宇兒和文軒三個也在炕上玩得熱乎著。
按說,這個時辰她該回家做飯的。
“弟妹,你可回來了,冷不?趕緊過來暖暖。”吳氏坐著沒動,笑著與藍怡打招呼。
“嫂子,看你這紅光滿面的,有什么好事說出來咱也跟著樂呵樂呵。”藍怡把撲過來的宇兒和文軒摟在懷里親了親,“瑤姨,我回來了,這兩天辛苦你了。”
賈氏仔細觀察藍怡紅腫的眼睛和神色,擔心問道:“還順當不?”
“嗯。”吳氏是趙里正的兒媳婦,她也不是個嘴巴嚴實的,王家和花家的事情藍怡不想當著她的面多說。
賈氏沒有多問,笑道:“桃兒,你良秀嫂子有身孕了,一個多月。”
吳氏羞澀地低頭摸著肚子,滿臉幸福的笑容,“我這幾天覺得胃口不好腰發酸,想讓賈嬸子給我看看,沒想到是懷上了。”
“恭喜嫂子,這可是大好事啊,待會兒你回去肯定把良秀哥高興壞了。”藍怡替她高興,難怪今天不用趕著回去做飯,原來是護身符到了。
吳氏在趙里正家中,比婆婆花氏和二弟妹小花氏沒什么地位,家中雜事大都是她干,現在吳氏懷孕了,小花氏肯定得分擔些家務事。
吳氏拉著藍怡的手,笑中帶淚,“賈嬸子說我這段日子得在家好好安胎,不能再來跟你學認字了。”
“我有空帶孩子去看嫂子,再說還有良秀哥教你呢,拉不下。”吳氏學認字有多上心藍怡都看在眼里,“瑤姨,嫂子她身子骨挺好的,還需要在家安胎么?”
賈氏點頭,“我剛給她號脈,許是前些日子太勞累又受了寒,脈象不算太好,頭仨月得好好養著。再說現在天寒地滑,出門也怕摔著。”
上月的凍雨把趙里正家山坡上的新栽的牡丹澆了,趙里正一家子在山坡上忙活了好些日子才弄清楚。吳氏把孩子交給婆婆,跟著公公和丈夫起早貪黑地在山坡上干活,算日子這孩子正好是那段時間有的。
吳氏又露出擔憂的表情,賈氏安慰道,“沒事,我給你開的安胎藥讓良秀給你抓了吃上幾副,飲食上再好好調理調理,肯定能坐穩胎。桃兒,天不早了,我送你嫂子和孩子回去,你先在家歇會兒,等我回來再做飯。”
趙小胖和文軒同歲,賈氏怕吳氏帶他回去再傷了身子,且藍怡剛送殯回來,不宜送人上門。更何況吳氏是有了身孕還有些胎象不穩,若讓藍怡送回去再出點什么事,還不知道會被人傳成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