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坐在周財主家的馬車上,大冷的天氣卻開著車窗,名義上是怕不透氣,實則是想顯擺自己坐在馬車里這件事。從上了馬車到出村這點路,凡是遇到的人,都被她招呼了個遍,這才心滿意足地放下窗簾,跟同車的小姑子周月蓮感慨道,“馬車坐著就是舒坦,風吹不著,人少也擠不到,嫂子是沒奔頭了,你相看的人家的時候,一定也得找個有馬車的人家嫁過去,出門有車坐才好。娘給你的香油錢你收好了沒有,要不然還是嫂子替你收著,到廟里再給你?”
同車的周財主家的兩個婆子聽完,打量周月蓮。鮮紅新襖配月白長裙,頭上簪著一朵大紅的絹花,耳戴桃木環,看得出她是刻意打扮過的,新裝掃去了兩分壓抑,周月蓮顯出少女該有的活潑靈動的色彩。這樣的裝扮并沒有讓周月蓮開心,她依舊低著頭,一聲不吭,將沉默發揮到了極致,胡氏只是自說自話罷了。
兩個婆子暗中搖頭,以周月蓮的模樣脾性,嫁到一般農家做個村婦不難,但若要嫁入殷實人家就有些奢望了。
胡氏摸著凳子上厚實的棉墊子,又拍拍結實不透風的車篷布,心說這馬車比起二嫂的來,還是差點,不過前邊薛氏坐的那輛車就比二嫂的好,可惜她沒爭過婆婆!跟薛氏同車,婆婆肯定能撈到好處,下次她還是得機靈點才成
馬車停在城南的白馬寺門口,胡氏拉著周月蓮下車,看到薛氏竟在與二嫂藍怡說話,她馬上湊上去,嗓音尖尖地道,“哎呦,二嫂,你們不是臘月二十八進城的么,咋也改在今天了?”
今日雖晴好,但怕冷的藍怡還是帶著狐裘暖帽,雙手藏在同款的暖手袖筒里,笑瞇瞇地轉頭,“明天是正日子,人太多轉不開,所以特意提前來了。如果知道你們也今天來,早上該一起走的。”
“六弟妹呢?不是說帶著一塊來玩的么?”胡氏撇撇嘴,見藍怡只帶著新買的小丫鬟和兩個兒子,兩個小兔崽子穿的真好,頭上的帽子竟也是狐貍皮的!“二嫂,不是我說你,爺爺他老人家還沒有帶上狐貍皮的帽子呢你們這樣,讓村里人可咋看咋說啊,二哥可是要臉面的。”
站在薛氏旁邊的張氏認同地點點頭,又擺起四嬸的譜來,“老二家的,讀書識字不是只為了痛快嘴皮子不饒人,是教你做人做事的大道理,你讀了那么多書,曉得的比我這個睜眼瞎多,四嬸也就不多說了,你心里明白就好。”
“是,四嬸,我心里明白著呢。”藍怡笑瞇瞇地回道,轉頭又與薛氏繼續剛才的話題,“要說齋飯,還是清安寺的好吃。”
薛氏笑瞇瞇地道,“那就一起去吧,咱們湊在一處也熱鬧些。”
張氏皺皺眉,她不想同藍怡在一起,有她在的地方,自己心里就不痛快,不過她不敢替她拿主意。
“不了,待會兒六弟妹他們出來,我們要去正街轉著買東西,晌午就在街上吃了。”藍怡拒絕道,“去廟里吃了再出來怕后晌就轉不了幾個地方,五嬸什么時候回去?”
薛氏微笑,“吃過齋飯便回了,天晚了我可受不了,再說家里還有一大攤子事呢。”
這時,帶著周飛雨的楊氏、帶著花雪和花絮的趙氏以及新婚的周衛鸻夫妻從廟里走出來。胡氏見到這一大幫子人才知道他們進廟燒香去了,打趣道,“六弟妹,剛進門就去拜觀音求子啊,二嫂還沒去呢,你倒先心急了,呵呵。”
伏馬寺的香火雖不及清安寺旺盛,但城南諸村都傳伏馬寺的觀音極靈,所以進寺拜觀音求子的婦人并不少。
周衛鸻聽了她這不陰不陽的話憋紅了臉,馬氏卻一本正經地道,“我剛進門,二嫂也嫁進來沒幾個月,都還不到拜觀音的時候。”
楊氏笑著看了看胡氏的肚子,“咱們進去拜觀世音菩薩是求家宅平安的,四嬸帶五弟妹來,才是拜送子觀音的吧?”
張氏瞪了兒媳婦一眼,“一年多連個蛋都沒下,不拜觀音還能怎么著!老二家的,我們去拜觀音,帶著你四妹不方便,讓她跟著你們一塊去逛吧。”
帶周月蓮出來就是為了讓她露面見見人,薛氏吃完晌午飯就要回去,還不如讓她跟著藍怡,說不定在大街上能碰到好姻緣。
藍怡剛想拒絕,但周月蓮卻主動走過來,站在藍怡旁邊,也只得如此了。好在藍怡今天就是帶兩個孩子進城玩的,多帶個人也無所謂。
“五嬸不是怕鬧么,怎么會帶著這么多人進城來呢?”楊氏跟在藍怡身邊嘀咕道,“那婆媳兩個最近還真是入了她的眼了,到哪都跟著。”
薛氏今天帶著她們婆媳倆就像帶了喇叭,出門全村都知道,這樣才能達到她出門的目的,可憐那婆媳兩個被人當棍子使卻不知。藍怡微微搖頭,回頭對跟在最后的周月蓮道,“四妹,你可有什么想買的?”
周月蓮搖搖頭,“沒有,去哪兒都成。”
其實她的嗓子在賈氏用藥調理下早就好了,只是已習慣了沉默,不愿開口多講,能回應藍怡已算是難得了。
“小姑,咱們去綢緞莊子,買好看的布頭。”飛雪跑過來拉著周月蓮,“小姑你頭上這樣的花我也能做了呢,咱們多買點布頭回去做花。”
趙氏金拉著小女兒飛絮,叮囑女兒跟緊周月蓮不要亂跑,才猶豫著對藍怡道,“二嫂,綢緞莊的布料貴,咱們不如找家小布店買吧?”
藍怡也不拒絕,“難得帶孩子們出來,咱們一家家的看,看中了哪家的就買哪家的。”
周飛雪兩眼閃亮亮,“二伯娘最好了!”
周飛雨卻不高興地嚷道,“我不要去買布,我要買糖人,看耍猴和耍大刀!”
宇兒和文軒也點頭,這三個小家伙想法一致。藍怡笑著捏捏周飛雨凍得紅撲撲的小臉,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區別無論什么朝代都是一樣的,“咱們今天就沿著這條主街道逛,遇到賣糖人的買糖人,遇到耍猴的看耍猴,遇到布店咱們就逛布店。”
說完,她又叫過周衛鸻,偷塞給他幾塊碎銀子,低聲道,“六弟,你帶著弟妹去轉轉,申時過半咱們在馬車那里碰頭再一起回去。”
周衛鸻不接,紅著臉都不敢抬頭看人,“我跟著嫂子們,幫著拎東西照看孩子。”
對這個沉默實誠的周老六,藍怡還是很喜歡的,把銀子硬塞入他的手中,“去吧,弟妹剛進門,你該多陪陪她。我們四個大人在,用不到你跟著拎東西。”
成親時二哥多給了十兩銀子,現在二嫂帶著他們出來逛又塞銀子給他,周衛鸻不知該說什么,把這份好記在心里,帶著馬氏離開大隊伍。看著一前一后隔著兩步遠的羞澀的新婚夫婦,藍怡和楊氏笑了起來。
“走,咱們也去逛嘍!”藍怡拉住兩個孩子,興沖沖得向前走。幾步之后,五個孩子手里都舉著一串糖葫蘆,甜滋滋地舔著,于燕手里也被藍怡塞進一串糖葫蘆,不過這丫頭幾口就吃下去,依舊小心地保護著大小三個主子。
三文錢一串的糖葫蘆不算貴,年底進城采買年貨的大人們大都舍得給孩子買上一串。楊氏看著面前不時有舉著草把子賣糖葫蘆的小販走過,想起二嫂前年賣糖葫蘆的事情,那時候糖葫蘆還是稀罕貨呢,她和丈夫也從大青山里背出一筐筐的大紅果換成一個個銅錢,慢慢攢出還帳的錢、買肉買布的錢,日子便是這樣一點點過好起來的。這么想著,心底也泛起酸甜,楊氏舉手從草把子上摘下四串糖葫蘆,“咱們也來一串!”
趙氏接過去,塞到大女兒飛雪手里,周月蓮拿著不下嘴,藍怡則一口咬下半個,品評道,“糖熬得火候正好,不錯。”
宇兒已經吃完了,擦擦嘴道,“沒娘做得好吃,娘,咱們回家再做夾著豆沙和芝麻的糖葫蘆吧?”
話語間,是滿滿的自豪和雀躍。藍怡揉揉他頭上的帽子,笑著點頭,這孩子半年來多在義學中讀書,整日之乎者也老氣橫秋的,難得有這樣孩子氣的時候。
吃完糖葫蘆,看過耍猴,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進前頭的陶記彩帛行。彩帛行內各色絲綢有序地陳列在柜臺上,在蒼茫的寒冬中讓人頓覺眼前一亮。見到一身農婦裝扮的楊氏和趙氏牽著孩子進來,懶洋洋地靠坐在軟椅上的老板娘一動不動,但隨后進入的藍怡讓她顏色頓變,一哆嗦差點將暖手的銅爐扔在地上。
于燕覺察到她的失態,目光盯過去審視一番,覺得她毫無攻擊力才收回目光。藍怡則好似沒有看到她,與兩個妯娌一塊挑選柜臺上的布料。絲綢在大周是高檔布料,嬌貴不好打理,不適合鄉下穿著,是以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柜臺角裁剪下來的各色布頭上。
店老板娘,也就是夏嬌的二姐已經整理好心態,堆起一臉笑容起身,對藍怡道,“這位夫人,您看這塊布料,這可是今年京中流行的花色,做春衫是最好的。”
這老板娘與夏家眉眼間確實有幾分相似之處,藍怡低頭看看她挑出來的布料,無論質地還是色澤都是店里上等的,“確實不錯,這布怎么個賣法?”
想起妹妹夏嬌說春桃不記得以前的人事,自己只與她見過幾次面,更應是不記得了。老板娘鎮定下來,眼神在藍怡身上轉一圈,又落在文軒身上,仔細打量著,“十五貫一匹,夫人,您摸摸這手感,再看看這絲的細密程度和花色,絕對值得上這個價,這樣的布料拿到程記綢緞莊去,少說也得七貫的。”程記綢緞莊是黃縣最大,賣的東西也是最好的。
好好地王家少爺,竟跟著小丫鬟在鄉下過苦日子,看來妹妹說的不差,王家老夫人腦子壞了,才肯讓王承德一家子占這么大便宜,老板娘的望著藍怡的眼神變得幽深,她以前怎么沒發現,王春桃竟也有這份心思。
趙氏和楊氏聽到價錢趕緊收回手,生怕摸一下也會被收幾串銅錢。藍怡坦然的翻翻布料,心知她說的不差,不過家里的布料多得堆不下,藍怡一絲也生不出再去增加庫存的想法,“確實不算貴,不過現在買早了些,待開春時再來看吧。三丫,挑好了沒有?”
飛雪和飛絮挑出了幾塊布頭,大的不過一尺,小的只有巴掌大顏色均是最艷麗的,很符合小姑娘家的眼光。飛雪小心翼翼地把布頭放在藍怡面前,低聲道,“挑好了,二伯娘,你看這幾塊多不多?”
老板娘用眼一掃,“小丫頭有眼光,這幾塊都是新裁下來的,做頭花帕子都好。”
飛雪滿心歡喜,緊緊地捏著自己的衣兜,滿是希望地問道,“多少錢?”
“三十五文。”老板娘笑不達眼底。
趙氏瞪大杏瞳,低聲對女兒道,“三十五文夠買三尺好棉布了。”
周花雪用力點頭,可幾塊布頭她都喜歡,“老板娘,三十五文太貴了,便宜一些吧。”
老板娘不肯退讓,“使不得,三十五已是便宜得狠了,這幾塊賣布買回去繡成帕子賣也是足夠,你們今天是趕早了才能碰上,后晌一準能賣掉的。”
宇兒見她真的喜歡,便說道,“三姐姐,你差多少,我這里還有。”
飛雪回頭沖他眨眨眼,才回頭道,“那您先賣著,后晌我們再過來,要是沒賣出去您再算我便宜些賣給我,成不?”
“丫頭你沒錢,可你家大人有啊。”老板娘若有所指地看著藍怡,莫說旁的,就她頭上戴的鑲嵌紅寶石的白狐皮帽也足夠買下兩匹布的。
“我買布頭是要做絹花孝敬長輩的,哪有讓長輩出錢的理兒呢。”不待藍怡開口,周花雪堅定地拒絕道,“我們先去逛逛,老幫娘您忙著。”
藍怡挑挑眉,沒想到沉默寡語的周衛鯤和膽小懦弱的趙氏兩夫妻能養出這樣伶俐巧語的女兒,出門后再回頭正對上老板娘陰沉的眸子,“陶老板買的三家鋪子,是訂在正月初八開業吧,預祝你們夫妻生意興隆,日進斗金。”
老板娘目露驚恐,他們買鋪子都是暗地里進行的,定下日子也不過是前天的事情,她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