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夢大師臃腫的身體,擁擠著坐在藍怡家堂屋的羅圈椅內,藍怡心驚膽戰地看著自己脆弱的椅子,期盼它能光榮完成使命,別半路塌了下去。
若夢大師卻不覺得難受,坦然地坐著,打量藍怡唐屋內的擺設,目光從八仙桌,長條供桌,福祿壽掛畫和對聯上一一掃過,落在側墻掛的一幅山水圖上。
不同于現在的寫意山水,此圖畫的頗為寫實,遠近架構極好,遠處峰巒隱于白云間,進處山峰流水潺潺、草木蔥蘢,甚至連山下的釣叟和山間的行人的側影都畫得極為細致。若夢大師端詳許久,又看了看落款,評價道,“畫得不錯,可見作畫的這位程七,頗有幾分筆力。”
藍怡微微一笑,小七的畫她自然是極欣賞的,否則也不會掛在堂屋內,“是我一位愛畫的友人所贈,多謝大師贊譽。”
若夢大師的視線,落在石塊拼湊的地板紋理上,意有所指道,“藍施主的友人,皆非凡輩。”
“這是我的榮幸。”藍怡不溫不火地應答著,靜靜地看著他,等他開口。
“想必現在,大周最尊榮的公主,也是藍施主的友人了吧?”若夢大師面容平靜地看著勾勒疏密有秩的山水圖,“這一招,確實是好棋。”
藍怡蹙蹙眉,“大師,藍怡交友,并不含著什么必達的目的,你此言,過了。”
若夢大師勾勾嘴角,“藍施主沒有,不見得其他人也沒有。”
藍怡不悅,臉色沉下來,“大師,你這樣,可不像出家人。”倒是很像在朝堂上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權臣。
若夢大師抬起眼皮,平靜地看著藍怡,一字一句道,“出家人當如何?藍施主又見過幾個出家人,莫不是以為出家人都是浮生師兄那樣的?”
藍怡看著若夢大師,不答。
“可惜,世間只得一個浮生。”若夢不悲不喜地言道,“我師兄坐化之前,跟藍施主交代了些什么話?”
藍怡本能地覺得不舒服,“無可奉告。”
若夢大師抬眼皮,自然看穿了藍怡的想法,“師兄應未言不可告知旁人?”
“但大師也未言,可告知旁人。”藍怡直直看回去,纖毫不退。兩人對視良久,藍怡先撐不住了,垂下眼眸,依舊不語。
“藍施主,你若告知于老衲,施主心中所惑,老衲可破之。”若夢拋出誘餌,須知道,他乃是護國寺主持,大周身份最高的僧人,便是太上皇有事要問他,都得到護國寺,客客氣氣的好言相詢。
藍怡笑了,針鋒相對道,“大師,跟您說實話,佛理我不懂。但是我卻知道佛家講究緣分,我見大師第一面,便不覺得與大師有緣。而我最新緣分,亦或說是感覺,不得眼緣,便不想深交。大師,我的疑惑,自有人解答,不需大師您勞心。”
若夢大師微愣,看著藍怡,長眉微抖,哈哈笑了,“果然是無名的弟子,連這臭脾氣,跟了他。也罷,也罷……”
說完,若夢大師把腕上戴的小葉紫檀手珠退了下來,放在茶幾上,“此物留下來,結個佛緣吧。”
藍怡搖頭,“藍怡愧不敢當,請大師收回。”
若夢大師呵呵笑了,“不是送與你,乃是送與腹中的孩兒的,老衲雖與藍施主無緣,但與他,尚有些緣分。”
藍怡微愣,不再拒絕,“那就多謝大師了。”
若夢站起身,“老衲此來,一是祭拜師兄;二則是奉命觀你。兩事皆了,老衲該啟程了,藍施主,你我日后,當難再見,老衲有一言,告于施主。”
藍怡也站起身,恭敬行禮,“請大師示下。”
“凡事皆需量力而為,善與惡,本在一念之間,藍施主,莫聽旁人評說,遵從本心即是。”若夢大師說完,雙手合十送法號,出門而去。
藍怡默默地記下,拿起桌上的手珠,肚子里的瓜兒,竟有所感般地動了動。藍怡無奈嘆息一聲,把手珠收了起來。
“四妹,若夢大師如何說?”雷晉走進來,輕聲問道。
藍怡如實答道,“大師說,他此來,一為祭奠浮生大師;二為奉命觀我,使命完成,要走了。”
藍怡想起若夢大師說的關于柴云曦的話,想問問雷晉,又覺得不妥,便壓了下去,“若夢大師要走,公主也要啟程了。三哥,這兩日,你多陪陪她吧。”
雷晉抿抿嘴,慢慢點頭,又接著道,“公主喜干凈清透的東西,我進山尋一尋,看是否能尋一塊中意的石頭出來送與她。”
藍怡眼睛一亮,“前些日子,趙大叔進山得了塊好石頭,應頗合公主的喜好,我去討來送與她吧?”
雷晉眉眼柔和地笑了,“如此甚好。”
藍怡去了山上,先去拜見恩師,言說若夢大師到家中之事。無名先生聽了,捻須沉默片刻,才道,“若夢此人,表面嬉笑不羈,實則心思難測,他年輕時頗好密宗法術,也做過幾件荒唐事,但總論起來,也算是個有幾分慈悲心的佛門中人。他既說了你無事,那便是無事了。”
藍怡點頭,接著問道,“恩師,您覺得,太上皇其人若何?”
身為臣民,豈可妄議君上。藍怡這話,便有幾分不敬的意味了。無名先生卻未覺得奇怪,想了想答道,“太上皇乃是千古難得的明君,胸懷天下,高瞻遠矚,每出政令,必是以民為上。但退位后,心思多用在求仙問道上,所以若夢才入了他的眼,做了護國寺的主持。雖說帝王都想壽與天齊,但三皇之下,能享天年者已是鳳毛麟角,更何況壽比天地?只可惜,世人多癡,便是太上皇,也難免俗。”
越是身居頂峰的人,越想長壽永生。這一點,也算人之常情。但是若太上皇沉迷于此,對藍怡來說,將是極其恐怖的事情。難怪拓跋孝直會匆忙殺了藍如海,避到海外去!
藍怡垂眸不語,覺得自己在太上皇面前,根本就是毫無招架之力的小螞蟻,不,甚至連螞蟻都算不上,螞蟻還是有生命的,而她只如塵埃。
無名先生見徒兒面色不安,心知她有不能公之于眾的秘密,這個秘密與她被藍如海盯上有關,與她被太上皇盯上有關,而她也明白這一點,卻不知該如何做。
她不說,無名先生便不問。拿起一顆黑色棋子,投入面前的荷花缸中,水面微動,復歸于無。
藍怡看著水面。
無名先生又抓起一把棋子,投入缸內,水花四濺,荷葉輕搖。
藍怡注視著水面,雙目漸漸清明,站起身恭敬行禮,“藍怡明白了,多謝恩師教誨。”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