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冬天一般是不下雪的，到了臘月里最冷的時候，天上掉下來的雨水里，會夾雜一些細碎的冰粒，讓人冷到骨子里去。

但是南京路上的溫度，總是要高上那么兩三度，走到這里，就會知道緣由。

高樓林立，名店薈萃，行人摩肩接踵。

瀝青馬路上，車水馬龍。有大塊頭的公共電車，穿白制服的司機直立站在車上，叮叮當當的開過去。

有靈活便宜的黃包車，車夫深深的彎腰起跑，脖子上搭一條雪白的圍巾。車上坐的客人，有摩登時尚挽著挎包的女郎，也有戴高禮貌，手拿文明棍的老派紳士。

賣報的小童高聲喊著：

“號外號外，中華名醫，起死回生，列國震動！”

“號外號外，仙藥現世，普度眾生！”

鮮艷醒目的各色店家招牌，此起彼伏的討價叫賣聲。

在這五顏六色的炫目和熙熙攘攘起伏中，一模一樣，四輛嶄新美式福特轎車，依次排列著行前行進。

白布纏頭的印度巡捕，用口音濃重的英文罵了一句：

“有錢佬。”

然后裝模作樣，拎著警棍去追趕早已跑遠的小偷兒。

四輛福特車在先施公司的新世界百貨門前停了下來，早有百貨公司看門的聽差跑步過來開門。

張美溪從車上下來，依舊是慣常穿的上衫下裙裝束，只在外面披一件兔毛的短小及腰斗篷。

深吸一口清冷濕潤的空氣，她面無表情，真心是不想這么招搖的。可是沒辦法，這身體里流淌著山東鄉下土財主張家的血脈，一不小心就會土豪一把。

因為搖電話叫了幾次出租公司的車，手中又極富裕，就想著還是自己買一輛方便。

可是周家大少爺極愛汽車的，每次都給她客串司機，為了少和這個霸道總裁式的少年少相處幾次，干脆給他也買了一輛。

周家二少爺巧舌如簧，春風化雨，讓她莫名其妙的就受蠱惑給他也買了一輛。

然后周家三少爺總是用他那雙委屈的、可憐、漆黑的、憨厚的眼睛望著她，還喘著一種近似嗚咽的聲音，真是讓人受不了，一揮手，買四輛！

今天張美溪只帶小桃出門，可是周家三位少爺消息靈通，竟然都一同跟來了，又不好趕他們走，只好忍耐一路出來進去的各種目光。

但是既來之，則安之。張美溪還是欣賞了片刻百貨公司的魔星塔大鐘表，然后才直奔她的目標，百貨公司的化學儀器專柜。

先施公司開的百貨大樓，打破了傳統商鋪的老規矩，開始聘用女售貨員，這在外人眼里，簡直就是民國新時代，開明摩登的活商標。

張美溪卻有點無語抓狂，因為這些女店員就是只知道說個價格，其它關于型號、參數，簡直就是一問三不知。

不知道也就算了，你到是喊個知道的人來呀，女售貨員卻只會對著她晃腦袋，眼睛還直勾勾的，死盯著周家大少爺。

好吧，今天周家的三位少爺都穿了量身剪裁的西服，外罩呢子大衣，顯得很摩登很富貴，尤其是周家大少爺，個子高高，英武瀟灑。

可是周大少爺，穿的軍靴里襯的是鋼板，連打架都不會，一腳就能把人踹死，頭腦簡單，殺氣森森，背了人命無數，真的不是售貨員大姐你的良配啊！

張美溪最怕這種對自己本職工作不專業的人，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態度和氣的和女售貨員反復溝通，終于讓她搖電話叫來了主管經理，主管經理倒是熱情，又來回跑著，搖電話聯系儀器的生產廠家，可是儀器大部分都是國外生產的，那里那么容易聯系到。

最后終于也只買了一小部分，無奈只好留下了一份清單，委托主管經理留意，怕他不盡心，又付給多多的定金和賞錢。

小桃早就發現了自己家大小姐今天的情緒不對勁，雖然是面無表情的樣子，看不出來生氣。

就拉著大小姐的袖子撒嬌：

“聽黃家小姐說，新世界的咖啡是香濃有味道的，我們也去嘗嘗。”

張美溪點頭同意。

化學儀器售賣大廳的主管經理，品度了這幾人的言行穿著，熱情殷勤的給他們指點了一家最奢華的咖啡廳。

有輕緩的音樂在靜靜的流淌，穿白襯衫，帶蝴蝶結領帶的外籍侍者將一行人引到一處座位，小桃卻拘束的站在那里。張美溪回身笑著拉她：

“平時倒不見你拘束。趕緊坐吧。”

小桃小心翼翼的坐下，一臉喜氣，她敏感的察覺到大小姐已經恢復了平日的親切氣質。

張美溪用英文問侍者點過了咖啡，征詢了大家的意見，周家二少爺竟然也用英文來補充，這個孩子就是聰慧遠過常人，學的太快了。

侍者很快將五杯咖啡送了上來，每一杯咖啡又配一只小碟子，小碟子里是兩塊方糖。

周家三少爺憨憨的，一副為難的樣子：

“這是規定了每人只能吃兩個糖嗎？可是我喜歡吃糖呀。”

小桃趕緊說：

“三少爺吃我這個，我不用糖的。”

周大少爺冷冷的也不說話，一伸手嘩啦一聲，就把屬于自己的方糖放進了三少爺的咖啡杯里，動作精準，沒有激起半點水花。

周二少爺臉上帶著笑，慢慢的把自己的一份小碟子推到他小弟那里。

周三少爺盯著碟子，高興的瞇起了眼：

“哎呀，好多糖了。”

這個時候就聽見張美溪也說了一聲：

“吶，我這個也給你。”

周三少爺抬頭，看見張美溪笑盈盈的把手中的碟子伸過來，只覺得自己的大胖臉騰的一下就紅了，氣急。

“你們，你們都把我當小孩子哄！”

周二少爺不搭理他莫名其妙鬧別扭的弟弟，抬手召喚侍者，讓他送報紙過來。

侍者用盤子端了一沓子錯落成扇形花邊的報紙過來，一共十幾種，中文和英文都有，大家各自伸手，按心意挑選報紙。

小桃也拿了一張花邊新聞的號外小報在手里，有些奇怪的望向張美溪。

她知道，這個大小姐的第一大愛好就是看報紙，今天怎么不動手？

張美溪默默的用銀質的小勺子攪拌了咖啡，把小勺子放在桌上的小碟子里，把咖啡杯捧在手里，先輕嗅一下，再慢慢的品了一口。

不知道咖啡的滋味，心里有點微微的恐慌和煩躁。

違背了她一貫既定的低調原則，實在讓人不好淡定。

現在所有的報紙，鋪天蓋地，信息轟－炸，都是在拼命的鼓吹一個人——“山東先生”

而且，大部分報紙都是在——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