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園十六號，黃四舅舅公館，鐵藝大門，前后花園，主樓是西式的三層建筑。這樣地段和排場的房子。

它的主人家，一般都是高于普通小資和中產，勉強邁進了上海豪門世家的門檻。

公館的主人都不在家，只有一個表小姐張美溪坐在客廳里，她想翻報紙，又想起了保護視力的事情。

只好趴在放話匣子的桌子上，慢慢翻動紅銅的按鈕，想找一段蘇州的彈評來聽，可是翻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滿意的。

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醉總是離人淚。

這是傳唱千年的《西廂記》。

張美溪終于放棄了選找電臺，透過大客廳的玻璃窗子，把視線放向遠方。

黃家的女傭出來進去好幾趟，一直問她添水添茶的事情，又跟她說起晚飯的菜單。一個最年輕的女傭干脆也陪著她呆在客廳：

“有糖炒栗子和鹽水花生，是我們幾個湊錢買的，表小姐不嫌棄，嘗嘗味兒！”

自從住到黃四舅舅家里來后，一直出手很大方，傭人們都愿意逢迎她。

張美溪很捧場的剝開幾只花生吃。

忽然間抬起手來，放在眼前，遠遠進近的看，她的手細巧修長，色白皮嫩，很漂亮。但是好像半年都沒有什么變化了。小孩子不是長得快嗎？

張美溪走過去大廳一側的穿衣鏡前細看。鏡子中的女孩極瘦，小巧的臉，煙眉慢慢籠起來。

黃家的小姐們說笑著走進大廳，看見了正在照鏡子的表妹，紛紛說：

“表妹在家？好幾天沒看見你了那！在學校做老師的感覺如何？”

“哎呀，表妹不用著照鏡子的，活活一個美人坯子。”

張美溪略微行了一個屈膝禮，也一連串的問她們：

“姐姐們從先施公司回來的？都買了什么東西？外面冷不冷，廚房預備晚飯了，你們要改的，快去找她們說。”

表姐妹幾個，就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交流一些購物的心得，她們今天主力采購的是各色毛線。

澳洲的羊毛傾銷，今年的上海灘，忽然流行起來各種毛衣和毛圍巾。

雖然民國新派的名媛淑女，親自繡花消遣的已經很少了，對于毛衣圍巾這種新潮流，倒是也很愿意捧場。

連黃小姐們也跟著學起來。

黃小姐們表演姐妹情深，便要分一些毛線給表妹，大家一起討論一些針法上的技巧。

張美溪想了想，編織圍巾這項工作，倒是不需要使用眼睛。以后電視流行起來，那些家庭婦女們，一般都是在不用眼睛的情況下織圍巾的。

所以挑了最簡單的顏色和針法，打算試著玩一下。

結果黃小姐們互相看看，心有靈犀的神秘一笑。

張美溪隨便一個選擇，偏偏有點像是要給男士打圍巾的樣子。

在紳士淑女們各種浪漫的場景里，贈送圍巾是很時髦的選擇之一。

到晚飯做好了，女傭搖電話去叫在外打牌的黃四舅媽回家吃飯：

“小姐們都回來了，先生和少爺們一個也沒回來，嗚，表小姐也回來了。”

女傭又壓低了聲音，補充了一句：

“在家里聽了一下午的話匣子，西廂記。”

黃四舅媽想了想，便覺得該對外甥女進行一些心機教育了。

吃過了晚飯，黃四舅媽竟然沒有出去打牌，黃小姐們也沒有出去跳舞。大家繼續呆在客廳，研究針線的技法。

喝茶做針線聊閑天，很自然的說到近期上海灘幾個頭條的新聞，黃四舅媽評論說：

“現在的風氣，打著自由亂愛的口號，在外面胡亂攀扯，男子是沒有關系的，最怕是那些女學生，爹娘都不認了，綱常全亂，沒有三媒六聘，沒有拜堂儀式，提一只小箱子，就敢和人住到一起，年紀幼小心思單純，受人坑騙失了名節，以后看吧，除了上吊跳井，還能有什么辦法”。

黃四舅媽說的是，報紙上寫的，女學生跟人私奔的事，說完還拿眼睛緊張的觀察外甥女的反應，她最怕的就是外甥女出類似的事情。雖然這個孩子出來進去都有好多人跟著，可是到底不是她親眼看著，不能完全放心。

張美溪練習不用眼睛織圍巾，把黃四舅媽說話當電視看，聽她說話，就笑著點頭，完全看不出來有問題。

倒是在旁邊的黃小姐接口說：

“那個康令克小姐，真是有心計的，離婚官司打出來，五萬塊的贍養費，一步登天了。”

黃小姐講的是另一件事情了，一個賣鋼筆的女店員，因為美貌，和一個富豪少爺辦了結婚證，很快又打離婚官司，分到巨額天價的贍養費。

黃四舅媽不高興女兒岔開她的話，又往回拉：

“不要耍滑頭，康令克太太的心機手段，你們誰比得了。自由亂愛是要不得的，你們要聽老人的話。”

黃小姐們聽了這個話題并不臉紅，拉著黃五舅媽的胳膊撒嬌：

“儂放心，萬萬不會看上窮鬼的。”

至于貴少爺，就難說了，這幾天東北王的大公子正在上海交際圈活動，那種英武俊美，很是引了一干名媛淑女發癡。

然而，黃小姐們是摸不到的。

張美溪正在思考那個賣康令克鋼筆的女店員的問題，難得的一種輕工業國貨牌子，鋼筆墨水，她一直都大力支持，可后世就變的沒影子了。

她剛開始的時候也是關注錢財的，甚至在張家出過簡辦喪事的蠢主意。可是后來從什么時候開始，腦子里全部是民族國家的大事了？位置決定視力的界限。

站在被人胡亂臆造出來的山東先生的位置，放眼就是千萬里河山起伏。

黃四舅媽母女對張美溪進行了一晚上的心機教育，總結起來就是兩句話。

一定要站住婚姻的名分，不能私奔。

一定要找個門當戶對，不能跟了窮秀才。

黃四舅媽說的婉轉，聊天很流暢，意思表達的很清楚。

黃五舅媽的心機教育也開始了，她得了女傭的密報，知道大外甥女在家，第二日一早就匆匆趕來，將她堵在臥房里。

拉了外甥女的胳膊，親熱的和她講一些體己話：

“這個女人家，最偉大的事業，就是找一個合適的人嫁了。聽說平安藥廠要做一個大宴會，請的都是一些頭面人物，儂又在平安那里做著老師，總是有些手段拿到請帖的吧？”

“要是拿不到，去走一下莉莉小姐的門路，她是好講話的，儂不要死腦筋，這個交際的事，第一要緊。”

“小姑娘，面皮薄，其實面皮有什么用？交際到大人物，才有大實惠。”

黃五舅媽的意思也很直白，立逼著她去討好莉莉小姐，拿請帖。

感謝親愛噠“妹妹不乖打屁屁”贈送的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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