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錄玳的話剛落音,李德全便來稟報道:“皇上,曹公子已經中暑暈了過去。”
玉錄玳焦急地跺了跺腳,也不顧什么規矩,提著裙子便飛快跑了出去。
“碧兒——”溫皙呼喚不及,繡了字紋滾邊的衣袖只能默默垂了下來,室外撲進正堂的是如海潮一般的熱浪,冷熱交替,熏得人有些不適。守在門口的太監隨即關上了門扉,只是那熱度還是久久無法被堂中的冷氣湮滅。
溫皙側臉去瞧康熙,他那張臉久多威嚴,此刻更多了濃郁得話不開的寒氣和怒意。一身螭紋緙絲龍袍隨著他幾乎要暴怒出來的氣息而投射出威嚴,康熙狠狠捏著手里的折扇,幾乎要將那玉骨捏碎。
“皇上打算怎么辦?”回鑾之日已經定下,而按照康熙原本親口答允的,曹顒亦是要跟隨御駕回京的。
康熙冷冷道:“回京之后,朕會把他調往豐臺大營,哼!抬舉他了!”
豐臺大營是京師最強大的軍備力量,能進里頭的都是皇帝極為信任的人,豐臺大營亦是八旗子弟鍍金的地方,沒有過硬的家世,很難進去任職武將。
康熙到底還是忍住了不發作,只下旨提前回鑾。康熙之前允了曹顒為御前侍衛,君無戲言,亦不能食言,但是未準許曹顒隨駕回京,只定了他晚幾日入京中任職。如此,玉錄玳便別想和曹顒碰上面了。
起駕前一日,曹顒之母李氏到底還是來請安了,算來自從曹顒的心思曝光,她便再不敢遞牌子來行宮了,如今來了,想必是曹顒哀求之故。李氏是個很會說話的人,素來出處得體,今日卻訥訥無言了。
李氏玉語換休,幾度想要開口,都咽了回去。溫皙只低頭侍弄著花草,修建著花枝,眉宇閑散,好似什么事都不曾發生過似的。
李氏到底還是忍不住開口了“都是奴才不會教導兒子。”
溫皙抬了抬眼皮,睨了她一眼,李氏倒也不是個一味攀龍附鳳的人,行事素來得體,只是她只有這么一個兒子,難免處處為曹顒考慮,只是如今...怕是她也無法為兒子籌謀周全了吧。
“奴才已經說了颙兒多次了,勸他不要癡心妄想,老爺也狠狠訓斥多次了。”李氏愁眉不展,忍不住連連哀嘆。
溫皙幽幽道:“誰沒有年少沖動的時候?”溫皙倒是很同情李氏,做人母親不易,溫皙如今也深有感觸了。玉錄玳是倔脾氣,亦是隨了她,如今是認準了,絕不會改變心意,溫皙也很躊躇。
見溫皙語氣溫和,李氏略松了半口氣,福了福身道:“多謝皇貴妃寬宏。”
竹兒打簾子進來,福身道:“主子,孫嬤嬤遞牌子求見。”
溫皙還未說什么,便瞥見李氏的眉頭已經蹙了起來,頗有不悅之態,旋即微笑道:“皇上即將回鑾,母親許是想要給皇貴妃磕個頭吧。”
溫皙恩了一聲,道:“天熱,叫她回去吧。”溫皙也懶得應付這個孫氏,這老東西指不定在打什么主意呢!
竹兒面有為難之色,看了看外頭,道:“孫嬤嬤說,若您不見,她便不走。”
溫皙揚了揚眉毛“哦?”便放下手中修建花枝的銀剪刀,剪子鋒利,染了花枝的汁液,綠得膩膩的,格外有些不相宜,轉臉吩咐宮女道:“去沖洗干凈了,收起來。”便轉身去坐在正位的琉璃鳳座上,叫竹兒去請孫氏進來。
孫氏如今也十分年老了,進來的時候,氣喘微微,許是在外面太陽底下曬得久了,老臉都發紅了,她倒是禮數不失,磕頭請安道:“給皇貴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
溫皙淡淡地叫她起來,瞧著孫氏今日似乎格外精心穿著了,一身喜慶的深棗紅色寶相花紋羅緞旗裝,大拉翅上斜插著一只麒麟送子紋的赤金簪,手中拿著一串沉香木手串,通身莊重華貴,丁點不像是包衣奴才出身的人。孫氏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開口便道:“怎不見皇貴妃娘娘的六公主?”
溫皙輕輕一shēn,便知她是為玉錄玳而來,便側臉對李氏道:“江寧的夏天可真熱呀。”
李氏急忙附和,笑道:“年年都是如此,自然不必的京中涼快!”
溫皙點頭“是啊,自然是京中更好。”
“是是是!”李氏笑容滿面,連連應和著“皇貴妃在紫禁城的宮苑自然比織造府好百倍千倍,自然是不能相比的!”
如此你一言我一語,生生把孫氏老太太晾在了一邊,孫嬤嬤臉色難看得緊,方才曬得發紅的臉,如今已然鐵青了,橫著滿是皺紋的老臉瞪著自己的媳fu,恨不得將眼神化作刀子,狠狠剜她一刀。
溫皙不是傻子,看孫氏的眼神就曉得,婆媳必然早已不和。尋常時候,李氏自然不會在人前給自己的婆婆難堪,只是如今關系著自己的兒子的未來,她又豈能叫自己婆婆再得罪了皇貴妃?便卯足了勁兒迎合著溫皙,言笑晏晏說著話。
“如今顯然是來不及成婚了,奴才和奴才的夫君便商量著干脆先和布政使馬大人家訂了婚,等明年再晚婚不遲!”李氏笑著說,李氏原本自然是向著自家侄女的,只是事到如今,還挑剔什么呢?早點遠離了是非的好!
孫氏再也按捺不住,拄著的紫檀木老壽星拐杖狠狠在地板上觸了兩下,怒瞪著李氏道:“若是訂婚,要置六公主于何地?!”
孫氏如此一言挑明,李氏倒是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了,自然了孫氏也不容她應答,又沉聲道:“現在人盡皆知,六公主傾心于顒哥兒,若是顒哥兒娶了旁人,難道你打算叫六公主做小嗎?!”孫氏問得語氣格外重,聽得李氏心狠狠一跳。
“母親說什么渾話!”李氏顧忌不得什么婆媳了,揚聲便是極為ji烈的語氣“公主是公主,顒哥兒是顒哥兒!咱們是漢軍旗,難道還要肖想著尚主不成?!顒哥兒年少,難免沖動一些,難道母親還不明事理嗎?!”
孫氏重重一哼,雙手拄著拐杖,頗有傲色:“顒哥兒是一等一的好男兒,連皇上也是夸贊過的!怎么就不能尚主了?!何況顒哥兒對公主有情,公主對顒哥兒有義,襄王有夢、神女亦有心,自然是要結為連理的!”
李氏頓時臉色發白,恨不得上去捂住婆婆的嘴巴,在皇貴妃面前也敢如此大放厥詞?!李氏急忙先看了看溫皙的臉色,雖然無甚變化,她亦不敢不警惕,便道:“母親,咱們曹家是皇家的奴才,媳fu覺得做奴才的必得要守著做奴才的本分,您說是吧?”
孫氏惱怒上心頭,卻無可反駁,只得捅了捅地面,憤憤哼了一聲“皇上是天下的主子,不管是誰,都是皇上的奴才!這個我比你清楚!”
李氏朝溫皙福了一禮,道:“顒哥兒到底年少,容易做錯事,奴才這個做母親的自然要極力為他彌補,故而奴才厚著臉皮來求皇貴妃一事。”
溫皙點頭,淡淡道:“你講。”
“是”李氏略抬起頭“曹家與布政使馬家也算門當戶對,還請皇貴妃賜婚!”
沒等溫皙開口,孫氏怒不可遏地等著李氏:“這事我不同意!!”
李氏道:“母親原先不是也很屬意馬氏的嗎?”
孫氏啞然,隨即哼聲道:“原先是原先,現在是現在!!我現在又覺得馬氏不好!這門親事不成!”
李氏不再和婆婆辯駁,轉身朝溫皙微笑“還請皇貴妃做主。”
曹家和馬家的婚事,溫皙如何敢做主,要是她賜婚,玉錄玳不跟她拼命才怪!便道:“你們的家事,自己回去商量著辦吧!”說完,端起茶盞,一副送客的架勢。
送走了這對連表面平和都難以維持的婆媳,溫皙也覺得有些頭疼。且不說康熙對于此事的反對,其實溫皙心里也不怎么贊成的,只是不愿意叫玉錄玳傷心罷了。若是玉錄玳真的嫁給曹顒,李氏這個婆婆倒是還好,孫氏這個太婆婆也不是省油的燈!且江寧織造三世而衰竭,如今賬目上已經有了不小的虧空了,曹顒作為曹寅唯一的兒子,將來勢必要接替江寧織造的位置,也勢必要接手一個無法解決的爛攤子!溫皙著實不希望玉錄玳也攙和進這個爛攤子里。
不論孫氏如何鬧騰,玉錄玳如何不舍,御駕終究還是啟程了。溫皙將女兒拘束在自己身邊,不許她亂走動,就是怕她再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兒。當日曹顒中暑暈倒,玉錄玳跑去,也不顧眾目睽睽,就把曹顒給親自攙扶走了,鬧得行宮里的人議論紛紛。康熙著意叮囑了溫皙,務必看好玉錄玳。
走水路回京,倒也還算涼快。溫皙閑來無事,一邊看著玉錄玳,一邊叫竹兒教她新的打絡子花樣。玉錄玳悶沉沉著臉,跟個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安靜得出奇。這丫頭素來愛鬧騰,如今竟也整日不說一句話了。
溫皙只低頭打著個雙喜絡子,用的是正紅的絲線,錯綜復雜地編制出一雙喜字,著實費工夫。竹兒不時地在一旁指點著,哪里錯了,哪里應該緊一點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