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妝

第123章 雪天

小雪那一夜,霽月如水,玉京內外一片澄澈。

然而,將至天明時,天邊忽地云氣翻涌,不久后,竟下起了雪。

雪不大,細細的似是鹽沫子,一忽爾疾、一忽爾緩,微風過處,揚揚灑灑,好像東風吹亂的柳絮。

未至午錯時分,那皇城的琉璃瓦上,便覆了一層白霜。

徐玠搓著臉步出仁壽宮,兩個腮幫子還在隱隱作痛。

老太太手勁兒還真不小。

心里嘟囔了一句,徐玠略微覺出幾分不自在。

論年紀他能叫太后娘娘一聲老妹兒,可如今,太后娘娘卻對他一臉慈祥,還使勁兒捏他的臉,說他“得人意兒”。

徐玠就有點不大高興。

就算他如今還嫩著,怎么著也滿十五了,又非五歲,太后娘娘怎么還拿逗小孩兒那套待他呢?

也或者,她老人家膝下空虛了太久,已經不太記得怎么哄小孩子了罷。

徐玠放下手,停步四顧。

雪已暫歇,菲薄的陽光從云層里透下幾縷,淺淡的金色,照上身,并不覺著暖。

“五爺可冷不冷?要不要老奴替您拿件衣裳披著?”李進忠殷勤問道。

徐玠忙擺手笑:“我不冷,李公公可別這么客氣,我可當不起。”

論理他該稱對方一聲“爺爺”,這是年老位尊的太監應得的敬稱,便是東平郡王在此,亦當如此稱呼。

只是,徐玠自己個也快八十了,李進忠怕還未滿六十呢,不客氣地說,他沒叫對方一聲“小友”,就算是敬重了。

爺爺?

他才是爺爺。

徐玠半邊嘴角勾著,十足紈绔樣兒。

李進忠倒也沒太在意,面上的笑容頗為親厚。

最近東平郡王風頭正勁,徐五爺更是時不常地便被陛下叫進宮說話,父子兩個簡在帝心,太后娘娘都知道給陛下做臉,何況他們這些奴才?

“外頭冷,李公公也別送了,這道兒我認得,我自己走就是。”徐玠此時說道。

太后娘娘特命大總管李進忠相送,委實給足了顏面,他也不能太厚顏無恥,該推的還是得推。

雖然照本意說來,有李進忠在場最好,他接下來要做的事,也總要有個過得去的見證人,才好往下進行。

不過,還是那句話,禮數不可缺。

見他如此客氣,李進忠笑得越發軟和,只說奉太后娘娘之命,必要相送。

徐玠便也沒再堅持,笑道:“那就有勞李公公了。”

“好說,好說。”李進忠躬腰說道,復又在前引路。

“這雪倒是沒下起來,天也不算太冷。”徐玠負手隨在他身后,悠閑地說道。

李進忠便陪笑:“五爺要是想瞧雪景兒,等下大雪的時候再來,那時候的皇城可好看了。”

徐玠也不過引個話題罷了,聞言便嘻笑起來:“這話可是李公公親口說的,到時候我死乞百賴地來了,李公公可不能不理我。”

“這哪兒能呢?老奴高興還來不及呢。”李進忠笑得眼睛都沒了,停了一會兒,又道:

“說起來,五爺今兒怕是受累了。幾位殿下如今正忙著年考,并不大往太后娘娘跟前兒來,娘娘便把表姑娘叫進來說話解悶兒,只表姑娘太安靜懂事了些,娘娘想要個熱鬧竟是不成。所幸五爺來了,老奴瞧著,太后娘娘很愛聽五爺的故事,表姑娘雖不吱聲,想也是愛聽的。”

團團熱鬧的一席話,卻令徐玠怔了一息。

不過,他很快便仰天打了個哈哈,道:“這是太后娘娘賞臉,我也就耍個嘴皮兒罷了。”

笑容不減,攏在袖中的手捏成了拳頭。

未料今日仁壽宮之行,竟還有這一層意思。

李進忠所說的表姑娘,乃是李太后堂姐家的外孫女兒,名叫孫月嬌。

這位堂姐是李太后僅余的娘家親眷了,全家皆在鄰縣務農,兩下里倒也偶有往來,因最近三位公主忙于功課,李太后一時閑來無事,便將孫月嬌召進宮小住,也算聊解寂寞。

今日徐玠進宮,也是李太后“想找個小孩子家說話熱鬧熱鬧”。

然而,果真如此么?

還是說,他想多了?

徐玠一臉地若無其事,左右顧視,似是在欣賞皇城雪景,眼尾余光卻觀察著李進忠的反應。

李進忠躬腰低頭,瞧來極是謙恭。

或許……有點過于謙恭了。

徐玠移開了視線。

不管是否多心,先把路堵死了總不會錯,他徐玠此生斷不會再由人擺布,自己的事,總要自己做主。

再者說,他的抱負與志向,亦絕不允許他與外戚有任何勾連,否則,遺患無窮。

徐玠的神情陰冷下去。

因低著頭,李進忠倒沒發現,仍舊樂呵呵地接起前言:“五爺這話就太謙了,依老奴看,那些大學士講的學問也不過如此,五爺的故事卻不只有趣兒,還含著好些為人處事的道理,表姑娘……”

“嘎!”一個短促的、如同公雞被人踩了脖子的古怪聲音打斷了他。

他唬了一跳,忙回頭,卻見徐玠不知何時停下腳步,兩個眼睛反插了上去,眼眶子里只剩兩丸大眼白,嘴歪著、手擰著、腿抖著,身子哆嗦著,就跟抽風也似,站在那里搖搖欲墜。

“喲!五爺您您您……這是怎么了!”李進忠嚇壞了,岔著聲兒就叫兩個跟班兒的小太監:“快!快!快扶著五爺。”

話音落地,那兩個小監腳都還沒抬起,忽聽徐玠“嘎”又嚎了一嗓子,隨后,“噗嚕”一下,兩個黑眼珠子便滾落回了原處。

再然后,伸伸胳膊、展展腿兒,叉腰在原地轉了個圈兒,又“嘿哈!哦嗬!”大喝了兩聲,這位徐五爺,他好了。

李進忠簡直看得腦子都不會轉了。

這到底是徐玠抽風,還是他抽風?

怎么一轉眼這人就沒事了呢?

方才分明一副馬上要厥過去的樣子,這廂話音才落地,這位爺便成了沒事人。

他活了幾十年,就沒見過抽風能抽成這樣兒的。

正自疑惑不解,卻見徐玠俊顏冷肅,一掃方才的憊懶,莊容揖禮:“李公公,借一步說話。”

李進忠呆望著他,還是有點兒沒反應過來。

徐玠見狀,踏前兩步,微彎了腰湊去他耳邊,以很低的聲音說了四個字:“天人感應。”

李進忠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天人感應啊,他就說么,怎么好端端地這人就抽抽起來了,卻原來是這么個因由。

說起來,徐玠擅卜卦之事,他倒是聽太后娘娘說過。此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除帝后夫婦外,也就東平郡王并太后娘娘知曉,便連郡王妃朱氏只怕亦不知情。

一念及此,李進忠倒也不敢輕忽,忙命兩個小太監先去前頭路口望風,復又壓著嗓子問:“五爺這是感應到了什么?”

“現下還不好說,容我卜一卦。”徐玠面色沉凝,探手入懷掏摸片刻,抽出手來時,不知怎么袖口一晃,“啪嗒”一聲,將一樣事物帶了出來。

金燦燦的器物,落于遍地白霜之上,極為搶眼。

徐玠慌忙俯身拾起,動作不可謂不快,可李進忠卻還是一眼瞧見,那是一枚很精致的金釵。

他神情一滯。

徐玠拾起花釵,偷摸瞧他一眼,似是也知瞞不過他去,僵立片刻,面上便露出一個干笑來,將釵子向他眼前晃了晃,不大自然地道:“呃,那什么……這個……其實吧,我要說這是我撿來的,公公信不信?”

“老奴信。”李進忠眼也不眨。

我信你個鬼啊。

你個小鬼頭壞地很。

李進忠嘴角動了動,面上的笑容很是古怪。

徐玠早便暗自憋著一口氣,此時雙頰便有些發紅,雖不甚明顯,但李進忠何等心細,自是瞧見了,于是面上的笑越發地假。

呵,男人。

果然這一個個的就沒個好東西。

他斜著眼睛瞟著徐玠,似笑而又非笑。

徐玠于是更加“尷尬”,抓了抓后腦勺,飛快將釵子收了起來,又強行解釋了一句:“那什么……我這兒正叫人找失主呢,等找著了就把東西還給人家,到底這東西值倆錢,公公說是吧?”

話至末尾,面上的笑竟帶著幾分討好。

李進忠這回連話也不說了,只點了點頭,神情間有著若有若無的冷淡。

徐玠心底一松。

完事兒了,接下來才是正題。

“還是先卜卦吧。”他道,攤開手掌,掌中躺著三枚古錢。

嗯,變成三枚了。

前幾日他與幾個朋友去陽山摟兔子,在清虛觀借了個地方烤兔肉吃,一個姓章的小道士告訴他說,兩個錢是卜不出數來的,得三枚銅錢才成。

必須三枚。

徐玠于是知道,他親爹果真是個草包。

他自己當然也沒好到哪兒去。

所幸他從不曾當著陛下的面卜卦,否則就真要鬧出笑話來了。

改日定要再去一趟清虛觀,向那小章道士好生道個謝。

心下如此想著,徐玠拋起銅錢,任由其落地,見是兩正一反,便先蹙眉作沉思狀,復又閉起雙眸,胡亂掐動著手指。

李進忠亦拋開心思,專注地看著他。

數息之后,徐玠便張開了眼睛,少年俊美的臉上添了一抹難色,抬眸往四處看了看,忽舉袖一指向西北方向,問道:“李公公,那是何處?”

李進忠順勢望去,面色陡然一變。

徐玠指的,竟是乾清宮與坤寧宮的方向!

喲,這是卜到帝后夫婦頭上去了?

“怎么了?那個方向有什么事兒?”他反問道,并未直接回答徐玠。

徐玠擰著眉頭道:“那地方兒有血光。”

李進忠怔了怔,旋即倒吸了一口冷氣。

我的個天爺爺,這還真是帝后夫婦要出大事啊,這可耽擱不得,得馬上稟報過去。

“不過么……”徐玠忽然又開了口,神情微帶遲疑。

李進忠被他這一聲拉回神,喉頭下意識地吞咽了一下,心也吊到了嗓子眼兒,生恐聽見什么不好的消息。

“不過這血光極弱,此人命格亦不顯,應劫者乃是普通宮人,而非皇城諸位貴人。”徐玠用一種大喘氣的口吻接下了余言。

李進忠險些沒被他閃個跟頭。

就這么會兒功夫,他這心忽悠著上去下來的,都快嚇死了。

這人也真是,非把一句話掐成兩截,嚇人玩兒呢么?

“李公公見諒,卦雖卜出來了,也要觀天時地氣才能準確。”似是猜出他所思,徐玠適時說道,兩手背在身后,很有幾分得道高人的風采。

李進忠倒也未多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猶自不放心,又問:“就只有這些么?能細說說不?”

就這么籠統一說,他回話都不好回。

徐玠沉吟片刻,說道:“據我看來,這血光中還摻著一絲極淡的紫氣,推斷此人該當是陛下身邊的人,比如近身服侍的小太監、小宮女之流,再一個么……”

他拉長了聲音,面色越發凝重,數息后,方才續道:“……再一個,這人的身上尚有兩分氣運,卻是與那紫氣融為一體的,也就是說,此人若得不死,于陛下乃至于陛下身邊的人皆只好不壞。只是,此卦有變,且變數極大,這人的生死……很不好說哇。”

徐玠眉頭緊蹙,面色冷峻,那種不容人置疑的語氣,有種說不出地威嚴。

李進忠一時為他氣勢所奪,不由自主便躬下了腰,心下卻暗自盤算開了。

徐五爺的卦準不準,他一個奴才,自不敢胡亂評斷,只這話說到了陛下身上,且還與陛下運道相關,卻是須得立刻稟明太后娘娘了。

“這樣吧,等一時還請李公公帶我去個有筆墨之處,我細細具一條陳,勞公公交予太后娘娘過目,至于該如何處置,太后娘娘想是自有主張。”徐玠一臉誠懇地道。

少年面容昳麗,朗然潔凈,似是方才的威嚴并不存在,此刻瞧來,正是翩翩清貴士、濁世佳公子。

李進忠覺出強烈的怪異之感,一時竟未答言。

說起來,這徐五年如今也才十五吧,怎么完全不像個毛頭小子?有時候李進忠會覺著,徐玠的某些神情、語氣與動作,像極了那些老而不死的滑頭老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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