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妝

第176章 自怨

紅衣很怕。

比行宮走水那晚眼看著大火沖天時還要怕。

可她又清楚地知曉,怕,是最無用的一種情緒,于她此刻處境,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而還可能加速某些事情的到來。

而人一旦死了,便連怕的機會都沒了。

于是,她強令自己鎮定下來,仔細傾聽四周動靜,試圖猜出她所處之地。

然而,這一切終究只是徒勞。

她唯一的收獲,便是從身旁的腳步聲中聽出,擄她之人共計有二,那腳步沉重、呼吸粗燭之人,乃是男子,此前將紅衣負于麻袋之中的,便是他。

而另一人則步履輕盈,身帶香皂氣息,偶爾動作間,會傳來一陣紅衣聽慣了的、輕細的金屬碰撞之聲,那是耳珰或鐲子發出的聲響。

這個人,應是個年輕的女子,聽其呼吸的聲氣,不會超過二十五歲。

紅衣最后得出如上判斷。

卻也僅此而已。

這對男女從頭到尾無一句交談,而每當紅藥稍有異動,后背便會挨上重重一棍。

兩次之后,她便放棄了掙扎。

她知道她活不了了。

她甚而也知道,是誰不想讓她活命。

她更清楚地知曉,這一切,須怨不得旁人。

歸根結蒂,還是她自己太笨,著了人家的道兒。那樣明顯的謊話,她竟還信以為真。

她早就該想清楚,那六宮繁華之下,必定掩埋著無數尸骨。

可笑她,做著著一步登高的美夢,一頭便栽進了這個再明顯不過的圈套。

想通這些之后,紅衣只覺無限悲涼。

自尋死路,說的便是她。

而除了聽天由命,彼時的她,已然再無別路可選。

但愿能死得痛快點。

這是紅衣彼時唯一的念想。

那對男女顯然另有計劃,并未急于處置她,來到水邊后不久,那男子便獨自離開了,也不知是去做什么,只留下那女子看守。

許是目不能視物之故,紅衣覺得,那時間竟是過得格外地慢,她好容易聚起的那些許勇氣,亦被恐懼一點一點地吞噬。

就仿佛頭懸鋼刀,那一刀隨時會斬下,卻又遲遲不動。

那種煎熬,幾乎將紅衣逼瘋。

就在她瀕臨崩潰之際,前方忽地傳來隱約的說話聲,仿佛有好些人正往這里走,且那足音之中,還夾雜著鐵器碰撞的聲音。

有人來了!

那個瞬間,已然處在瘋狂邊緣的紅衣,也不知從哪里來的膽子,竟是不要命地掙扎了起來。

哪怕被人一刀殺了,也好過這無窮無盡的等待。

那一刻,她已然抱了必死的念頭。

然而,她的身邊忽然便空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聽見那女子倉惶的腳步聲,眨眼便在遠處。

竟是顧不得殺她,自己逃了?!

紅衣喜極而泣。

隨后,她的耳畔便響起了綸音般的一聲斷喝。

“何人?”

這暴雷般的一吼,讓紅衣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她拼命掙扎著,力求讓人聽見這里的動靜。

也不知是不是看守她的女子松懈,又或是捆的時辰太久,加諸于身的束縛已然不似初時緊迫,在紅衣搏命般的掙扎下,蒙眼布率先掉落,而后繩索漸松,令紅衣掙出手來,拿掉了塞口之布,搶在那劍尖刺來之前,發出了聲音。

她從不知曉,自己原來竟也有這樣的膽氣。

那劍尖分明離著心口不過尺許,而她竟沒覺著怕。

唯覺慶幸。

直到爬出草叢,沐著清冷月華,那華服公子徐步而來時,冷汗方混著淚水,“刷”地一下淌了滿臉。

她想要放聲大哭,又想縱情大笑,然而喉頭卻擁塞發緊,渾身上下火辣辣地疼著,手腕上磨出的血滴下來,掌心一片濕滑。

身體上的痛楚如一陣颶風,將那些激烈得仿佛難以控制的情緒,席卷一空。

于是,大笑與大哭,盡皆戛然而止。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虛弱而又顫抖地,訴說著臨時現編的一番話。

雖然拙劣,條理卻清晰,且亦不能說是不可信。

畢竟,每年上元節時,總會出那么一兩起走失之事,未入宮前,她鄰家的一個小男孩,便是在上元節燈會時走丟了,從此再無消息。

這是紅衣急切間能夠想到的最好的由頭。

那一刻,她無比慶幸自己未著宮裝。

因是偷潛出宮,她找了個僻靜地方換了一身布衣,連頭發都重新梳了,以“民女”自稱,并無破綻。

那美少年認真聽著她的話,眉眼間不見疑色。

紅衣忽然有點想笑。

在最該緊張驚恐之時,那笑意卻在面皮下不停顫動,迫得她不得不咬緊牙關,抑住這不合時宜的情緒。

“原來我這么有急智。”

她想道。

并未覺出得意,反涌出幾分苦澀。

她自己都不知這些謊話從何而來。

它們自然而然地出現,又自然而然地被她宣之于口,而她的心里,竟無一絲惶然。

就仿佛之前那巨大的恐懼,其實不過是個虛無的氣泡,輕輕一吹,便“啪”地一聲碎裂。

紅衣低下了頭。

她此刻的模樣一定很古怪,萬不能叫人瞧出來。

而在這樣做著時,她腦中則飛快地盤算,針對接下來可能會出現的情形,捏造出相應的謊言。

從前的她……不,應該是一個時辰之前的她,還沒有這樣的急智。

可是,誰教她險些便被人弄死了呢?

任是誰,經了這樣一回,總會有些改變的罷。

一如此刻的她。

紅衣勾著唇,心中反復思量著,而待神情稍復,便又悄然舉眸,望向那錦衣美少年消失的方向。

方才的她一心只想活命,根本不曾瞧清來人,只恍惚看見,這華服公子與提劍侍衛的背后,還有兩個人,其中一個身形高大的,瞧來亦是侍衛,而另一人,則只聞其聲、未見其貌。

入目處,唯一身顯眼的華麗狐裘。

許是哪個貴人家的哥兒罷。

紅衣輕飄飄地想著。

這京里貴人多,說出去有名號的成百上千,聽說,這些哥兒因自小嬌貴,好些比女孩子膽兒還小呢。

藏起來的那一個,或許便是如此。

紅衣的思緒有些攏不住,出神地盯著地面。

然而,她很快便又斂下了心思。

華服少年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