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妝

第178章 螞蟻

寧妃雍容一笑,不往上瞧,反伸出纖纖玉指,朝樓下點了點,悠然道:“你過來瞧瞧,這下頭這么些個人,就跟那螞蟻也似,也不知有多少呢。”

鄧壽容忙上前兩步,探頭看去,便見望海樓下,皇城內外一目了然,那密密麻麻、挨挨擠擠的,不知站了幾千幾萬的百姓與宮人,此時正是人人仰首、個個抬頭,望著那天上的焰口,雖離得遠,那轟然歡呼之聲仍舊傳了過來,聽來十分地嘈雜無章,遠不及頭頂貴人們的笑語來得真切。

不知何故,鄧壽容心頭便有些發寒。

那一剎,她忽然便想到了自己。

在主子們的眼里,她這樣的宮人,想必亦如腳下這萬千螻蟻一般,多一個、少一個,皆沒有人在意。

沒來由地,鄧壽容的眼前,便幻化出了一副細細的眉眼。

紅柳。

這般算來,她死了已有半年多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鄧壽容怔忡地望向樓底的洶涌人潮。

她還記得紅柳喚她“干娘”時的語氣,小心地、切盼地,仿佛認下她這門干親,便能從此高枕無憂。

真真是個傻孩子。

鄧壽容心底里的那個洞,仿似又擴大了幾分,涼氣不停地往里透著,一股連著一股,沒個完。

那個薛紅衣,想來與紅柳也是差不多的年紀罷。

或許……比紅柳還小些。

而此時此刻,她很可能亦與紅柳一樣,沉在了深不見底的水里,待重見天日時,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鄧壽容打了個寒戰。

“罷了,上去吧,雖說也沒個趣味,可也不能讓人說本宮不懂事躲懶哪。”寧妃淡若無其事地笑著道。

鄧壽容一下子回過神,退后兩步,攏袖道了個是。

寧妃盯著她的發髻看了一會,神情變幻不定。

夜空澄凈,煙花仍在不知疲倦地綻放著,紅色、橙色、紫色與黃色,許許多多的光影,在她的臉上明滅著,就仿佛她眼底變幻來去的,亦只是煙花而已。

她掩著口“咯咯”笑了兩聲,這笑聲與她罩滿寒霜的臉地割裂的,一如她歡愉的語聲,聽來就仿佛心情極好,字字句句都含了笑意。

“鄧姑姑今兒辦了件大事,本宮回去定有重賞。”她說道,繡了芙蓉的寬袖,在窗格邊兒上拂了拂。

“奴婢不敢。”鄧壽容的頭垂得很低。

寧妃勾了勾唇,一抬手,便褪下了腕上的金絞絲鐲子,往她跟前一遞:“拿著罷,本宮知道你方才破了注大財。”

言下之意,鄧壽容之前賞了那看燭火的老嬤嬤五兩銀子,便拿這個補上。

那鐲子乃是足金打制,頗為名貴,鄧壽容如何敢就接,張了張口,正要謙辭婉拒,不想寧妃不容分說拉過她的手,硬將鐲子套在了她腕上,半笑半嗔地道:“本宮賞的東西,斷沒有往回收的理兒,叫你收著你就收著。”

鄧壽容滯了一息,再不好推卻,只得恭恭敬敬地接了,又伏地拜謝:“奴婢謝主子賞。”

寧妃嬌笑著越過她向前走,柔軟的狐裘邊緣正擦過她的衣角,留下一縷暗香并一聲盈盈笑語:“得了得了,快起來罷,再遲了那焰口就該放好了,本宮可還沒好生瞧兩眼呢。”

語聲漸沓,香氣悄散,卻說話間已然轉去了樓梯口。

鄧壽容忙起身追過去,衣袖拂擺間,微覺腕子硌疼,百忙間舉手看了看。

金絞絲鐲子上,鑲著三粒嬰兒指肚大小的紅寶石,燭光之下,那堅硬而華麗的石頭光澤耀眼,比外頭的煙花還要奪目。

鄧壽容心頭一跳。

然而,不及她細想,寧妃已在前頭喚著“來人”,她忙放下衣袖,追了過去。

恰此時,又一束煙花飛上半空,熾熱的紅與明艷的黃交錯著,銀芒金粉遍撒,團出大大小小的六角梅,竟比之前所有的煙花都亮了百倍,皇城內外直似下了一場錦燦燦的花雨。

“哎呀,多好看哪!”

“這個頂頂漂亮!”

“就是就是,比剛才那朵大牡丹還好看!”

紅衣的身旁擠滿了小宮人,贊嘆聲間次響起,不絕于耳。

她低了頭,腰微微地躬著,毫不顯眼地混在一大群與她同樣衣著、同樣發式的宮女之間,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宮門挪動。

從平安坊跑回皇城,這一路頗為不遠,她又專揀著人多熱鬧處走,卻是花去了不少時辰,如今這焰口也放了好一會兒了,聽人說,今年的焰口比往年多些,估摸著最多也就半個時辰罷。

慶幸的是,她到底還是趕在焰口結束之前,回來了。

全須全尾、平平安安,全身上下也就破了幾處皮、胳膊腳腕略有點扭傷,旁的都還好。

接下來,只要越過左首那道宮門,她便能夠回到六宮。

紅衣抬起衣袖,抹了把臉上的虛汗。

此刻的她,頭臉都收拾得干凈,白膩的肌膚、整潔的衣飾,便是最嚴格的嬤嬤在此,也挑不出半點兒錯來。

她沒想著逃跑。

無論是大齊律而是宮規,逃奴,都是一個死。

再者說,她身上也就幾兩碎銀,又沒個身份路引,縱是男子亦無處可去,況她一個孤單單的女子?

回宮,是她唯一的活路。

所以她回來了。

拿著自己這條命,她賭了一回,就賭那對意圖弄死她的男女是宮外之人,就算與皇城有點關系,也沒辦法直接混進來。

這一回,好運終于站在了紅衣這頭。

她賭對了。

而即便如此,她也依舊不敢有絲毫放松。

她不知鐘粹宮有沒有安排后手,因此,回宮之后,她立時便混在一堆看焰口的小宮女里,以隱去形跡。

幸運再一次光顧于她。

這群小宮女正巧都是從六宮出來的,此時正慢慢地往回走,卻是與紅衣同個方向。

這讓她松了一口氣。

高大的宮闕之上,煙花盛放不息,小宮女們一面往宮門處走,一面抬頭觀瞧,口中發出陣陣驚嘆。

不過,待驗過腰牌,入得宮門,眾女便齊齊壓低了聲音,紅衣的耳邊一片“嚶嗡”,歡呼卻是再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