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妝

第226章 紙簿

西配殿近門處,紅菱安靜地低著頭,打量著自己的腳尖兒。

方才出來得匆忙,未及套上雪屐,此時,那湖藍地宮粉梅繡鞋的鞋尖兒上,已然氤了一小團化開的雪漬。

穿過今日這一遭,這鞋怕便要扔了,怪可惜了兒的,她也就才穿過兩回。

她淡淡地想著,低垂的臉上,無悲亦無喜。

魘物兒。

可不是么?

那一晚,她捧著一匣子新打的頭面,正想去三公主跟前討個好兒,卻不料正巧聽見了吳嬤嬤與三公主的一番私語。

縱使二人語聲極低,又隔著游廊與窗戶,她有一句、無一句地聽不到兩成,卻也足夠拼湊出全局來。

左不過是那些事罷了,這宮里難道還能有什么新鮮花樣兒不成?

紅菱眉心蹙了蹙,微覺厭煩。

吳嬤嬤的妙計,正是所謂的魘勝之物。

皇城最忌諱這些東西,一旦事發,便是貴主兒也要遭殃,何況紅菱一介婢仆?

有時,越是簡單的法子,便越快奏效,且大部分的人只會相信他們想要相信的,多余的,管那么多做甚?

所幸紅菱提前察知了。

從那晚起,她便留意觀察身邊諸事。

她原就心細,舉凡家什在何位置,何處有人動過,抑或是屋中擺設的些微變化,她是總能夠發現。

于是,三日后,她便在明顯被人翻動過又重新整理好的大衣箱里,找到了一個紙人兒。

那紙人所藏之處極巧妙,正在壁板下部與彩色雕花夾角的縫隙間,就像是不小心掉進去的。

而待看清那魘物上所寫的內容,紅菱猶覺可笑。

吳嬤嬤真可謂忠心耿耿,雖定下了以魘物陷害于紅菱、將她逐出噦鸞宮、甚而令她喪命的毒計,那紙人上頭寫的生辰八字,卻是吳嬤嬤自個兒的。

原先紅菱還以為,那上頭至少也會寫上三公主的生辰八字,看起來,她還是低估了吳嬤嬤對小主子的赤誠。

旁的不論,只這一份兒忠心,便已殊為難得。

紅菱對著鞋尖兒挑了一下眉。

怪道三公主如此親厚這個乳母,須臾不得離。縱觀整座皇城,能這般替三公主考慮周全、一分一毫不愿傷及于她的,除了吳嬤嬤,再無旁人。

太后娘娘原先倒是多疼三公主幾分,可現如今,那坤寧宮里白白胖胖的小皇子,才是她老人家的心頭肉。

這也不能怪太后娘娘。

老人家差不多皆是一般心思,重男輕女,概莫如是。

找到那個紙人之后,紅菱心中便有了數,仍舊將之依原樣放回,又故意留出空檔,由得吳嬤嬤對三公主耳提面命。

自然的,她二人所言,有一多半兒,皆被藏身于后窗的紅菱聽得一清二楚。

若換作從前,紅菱是絕不敢這樣偷聽的。

吳嬤嬤在噦鸞宮經營多年,眼線極多,紅菱但有妄動,必為其所知。

可如今卻不一樣了。

三公主身邊從上到下都是新人,吳嬤嬤就是一只沒了牙的老虎,紅菱自無需顧忌太多。

而今日,三公主尋衣、挑衣、以字代口等諸般行徑,便是吳嬤嬤前番叮囑所致。

說來,這孩子可也真聽話。

尤其吳嬤嬤的話,她真是言聽計從,就跟那提著線的木偶人兒一樣。

紅菱瞇起眼,眸光微涼。

吳嬤嬤倒也小心,知曉這魘物若是在李太后、周皇后或兩位公主的面前抖落出來,三公主必受波及,說不得還會被兩位娘娘厭棄。

這是她絕不能忍受的。

因此,呂尚宮便成了最好的人選。

她乃六局之首,品級高、職司重、說話有分量,本身卻又是個奴婢。

在她跟前撕擄開了,無論怎么難看都不為過,而貴主們眼不見心不煩,自然也就不會覺著三公主不祥了。

可以說,一切或會傷及三公主的可能,皆被吳嬤嬤提前祛除了。

此外,呂尚宮來的日子,也很容易推算,只消掐準余喜穗輪休之日,便可知呂尚宮登門之時。

吳嬤嬤算得極準。

紅菱自然也不遑多讓。

再之后,便到了前日晚間。

為顯示“清白”,吳嬤嬤向三公主“告病”,回屋靜養,算是將自己給摘干凈了。

這是她一手搭的戲臺,想必彼時她是極歡喜的吧,好戲開鑼前的等待,亦是很有趣的。

到時候,那寫著吳嬤嬤生辰八字的魘勝之物,必會讓紅菱百口莫辯。

畢竟,她與吳嬤嬤的矛盾三宮皆知,且太后娘娘意欲讓她取代吳嬤嬤之意,亦是擺在明面兒上的。

有此前情,人們便會認為,紅菱暗中以魘物詛咒吳嬤嬤、又在當差時不小心將東西落進衣箱,今日湊巧被翻了出來,于是東窗事發。

很順理成章的推斷。

即便有人相疑,亦無據可查。

吳嬤嬤自不必說,事關生死,她定是咬死了不松口;而三公主原就少言,若逼問得緊了,她兩眼一閉暈過去,倒還不如不問。

宮里的許多事,便是這樣囫圇了結的。便把紅菱給打殺了,也還會有更好的補足空缺。

紅菱的眼神便更冷了。

只可嘆,千算萬算,吳嬤嬤吃虧在了無人相助,不像紅菱,幫手多的是。

且正因有了那件魘物,紅菱反倒得以一石二鳥,順手除去她忌憚的那個人。

能走到這一步,還要多謝吳嬤嬤慨然出手。

“啟稟尚宮,這磚地下頭藏著本紙簿子。”屋中突地響起一聲稟報,紅菱立時抬頭,向聲音的來處看了一眼。

這是極自然的反應,舉凡候在屋外之人,亦都在往屋里瞧。

昆時,呂尚宮正皺著眉,看向手中那本掛著泥灰的紙冊。

這是從床下磚地里翻出來的,約有二、三十頁的樣子,紙色微微泛黃,顯是埋在里頭不少日子了。

她粗略翻了翻。

這像是吳嬤嬤用來記事用的,只前七、八頁上寫著字,余下皆為空白。而第一篇記事的日期,便是三公主母妃病逝那一日。

“她終于死了,從今往后,我便是歡歡唯一的親人,甚歡喜。”

不過二十余字,卻占滿了整頁紙,墨跡之濃,直透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