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他還在翰林院時,也經歷過黨派之爭,卻遠不及朝堂來得洶涌。
如今,他之所以仍舊屹立內閣未倒,一是有建昭帝為他撐腰,二是以徐玠為首的肅論學派對他的大力支持。否則,單憑他一人之力,只怕早就被人拉下馬了。
內閣表面看來一團和氣,實則那平波之下卻隱著無數漩渦,稍有不慎,便會被激流卷走。
而隨著王炎章在朝堂的影響日漸淡去,許惟善在內閣中的力量,亦在飛快削弱。
“有先生這中流砥柱在,才有今日之安穩啊。”徐玠拍了許惟善一句馬屁。
許惟善苦笑道:“遠量這是笑話老夫呢。什么中流砥柱,不過茍延殘喘罷了。”
言至此,神色越發黯淡起來。
這話一出,許惟善花白的眉頭便微不可察地挑了挑。
他探手接紙在手,那翰林院檢討忙將燭臺捧了過去,又遞過一副眼鏡,輕聲提醒:“恩師戴上眼鏡再看。”
許惟善年紀大了,眼神不濟,這些都是必備的。
他含笑致謝,戴上眼鏡,仔細看了起來。
兩張字條的名字加起來,也不過就那么十來個而已,許惟善一眼掃過,很快便將視線集中在了其中一個名字上。
黃樸。
兩份名單里唯一重合的人選,就是他。
“如何,先生覺著有趣么?”徐玠目注許惟善,神情頗為微妙。
許惟善沉吟了片刻,頷首道:“的確。沒想到兩邊兒竟還能提到同一個人。”
他頓了頓,轉眸看向年輕的都給事中,問:“你們是怎么想到他的?”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你們怎么把他給提了出來?”徐玠接口道,面上帶著幾分興味:“難道你們不覺得,這個人平穩得有些過分么?”
舉凡在六科任都給事中的官員,年紀都不算大,有些還很年輕,因而在挑選官員時,他們比較偏重能力而非資力,這也是他們與六部最大的區別。
誠然,黃樸能力不錯,但是,很多地方上的官員比他更出色,考績也更優秀。
某種程度而言,黃樸是穩健有余、能為稍遜的那一種,與六科例來擢拔人選的標準稍有出入。
徐玠與許惟善的疑惑,亦由此而來。
眼見得一老一少兩個人四只眼睛齊齊看了過來,那年輕的都給事中竟有些緊張,本能地坐直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氣。
東窗的窗扇啟開了兩指寬的縫,夜風裹挾著涼意,緩緩透進屋中。
這個瞬間,他忽然泛起一種模糊的感覺:
此地、此時、此刻,發生在這狹小的并不舒適的濟楚閣中的一切,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會成為左右朝堂走向的關鍵點,更有甚者,它很可能會在根本上,改變大齊的命運。
此念一生,那張年輕的面容,立時變得肅殺了起來,而屋中的空氣亦似就此凝結,壓得人喘不上氣。
然而,在外人眼中,這間普普通通的茶館,以及那二樓雅間里那幾位普普通通的文士,委實無甚出奇。
玉京城么,天子腳下、才人匯聚,這種士子那是一抓一大把,每天晚上在夜市上出沒的,至少有一半兒是這些襕衫加身的學子。
也只有鄉里來的人才會瞧著新鮮,城里人早就看膩了。
于是,那茶樓的伙計忍著哈欠立在樓角,為了那一角銀子的賞錢替貴客守著,一面在心下盤算:
等過了仲秋節,想必客人會多一些,屆時,他也能多拿些賞錢,給自個兒添件像樣的冬衣。
而樓下掌柜的此時卻在想:
茶樓生意每況愈下,看來有必要跟別家學一學,請個說夜書的先生來,再找上幾個小唱兒,把場面做熱鬧一些。
除此之外,還可以仿著梅氏百貨,搞個什么“仲秋大促”之類的噱頭,茶水點心打折出售,吸引客人登門。
普通人的愿望,也不過就是這些微小的、不起眼的物事罷了。
徐玠肅容接過,展開看了兩眼,復又抬頭望向許惟善,似笑非笑地道:“說來也巧,學生這里也有一份兒名單。”
說話間,他變戲法似地也自取出一張字條,連同方才的那張一并呈了上去,淡然地道:“先生兩下里比對著看看,倒是有那么一點兒意思。”
據徐玠所知,此二人皆是許惟善一手提拔上來的,由此可見,這許閣老雖然秉性孤介,卻也并非不食人間煙火。
或者不如說,在朝堂呆得久了,便如他這樣的直臣,亦不免要沾染些官場習氣,拉幫結派的勾當干得堪稱順手。
此時,兩個年輕人俱難掩激動之色,先后上前與徐玠廝見,前者連贊“清風居士詩才絕艷”,后者則稱“肅論方為治世之道”,雖側重點各有不同,對徐玠的欽佩卻是一樣的。
將信重的學生提拔進六科等重要職缺,不過是為了減輕朝堂上的壓力,以使自己有喘息之機。
而現在,就連這一絲的喘息,也已經快要沒有了。
寒暄了幾句,眾人便重新落了座,徐玠親斟了一巡茶以致遲來之歉,方向許惟善道:“先生今日約見晚生,可是為著那一個空缺之事?”
開宗明義,一句話便點了題。
而即便如此,他也時常生出獨木難支之感。
新政幾乎推行不下去,地方上的問題越堆越多,而每每內閣議事,最后總會陷入無休無止的“商榷、研判”之中,進而再無下文。
若非如此,向來孤高的他,又如何會開始培植自己的力量?
自王彥章王閣老去職,內閣如今六去其一,那空出來的位子,不知有多少人眼熱著呢。
許惟善捻須嘆道:“遠量果然知我啊。不瞞你說,王部堂這一走,我這個首輔也就……”
他搖了搖頭,神情有些蕭索。
“晚生聽說,六科已經擬定了幾位人選,不知都是哪幾個?”沉吟片刻后,徐玠直言問道。
他前兩日才從潘體乾那里聽聞此事,許惟善這廂便遞信約見,前后一聯系,自知其所為何來。
果然,聞聽此言,許惟善雖然沒說話,一旁的那位給事中卻微微傾身,沉默地自袖中取出一張字條,遞給了徐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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