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妝

第396章 離府

“退下。”

冷淡的語聲,連同他口中呼出的熱氣,在風雨中四散。

他們牽著駿馬、背負長刀,身上軟甲被雨水洗得發亮,每個人的神情都很肅殺。

落在隊伍最末的,是一個戴金冠、著錦衣、身形胖大的男子。

此刻,他那張富態而圓潤的臉上,不見一絲表情,眼底的寒意幾能將人凍僵。

“王爺,傘。”大管事葛福榮從后急急趕來,將手中的油傘舉高了些,傾向前方的東平郡王。

東平郡王抬手向上一格,陰鷙的臉上有著驟然浮起的不耐。

她白著臉,淚水緩緩滑過面頰,然攏在袖中的手,卻捏得發疼。

她緊緊地握著那枚玉珮。

厭棄地、充滿屈辱地,同時亦是膽戰心驚地,緊握著它。

如同握著她年少時的過往,以及那過往帶來的不堪與絕望。

她沒敢去問東平郡王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怕那個答案會讓她再也沒臉活在這世上。

可她……得活著。

為了這拋舍不下的富貴尊榮,為了她的孩子們,為了人前的那一分體面。

她必須、也只能活著。

只有活著,才有其他可能,而死了,就什么也不剩了。

朱氏張開眼睛,勉力坐直身體,取出帕子來拭著面頰,一面習慣性地欲叫小丫鬟斟茶。

然而,她很快便記起,身邊并沒有服侍她的丫鬟。

剎那間,周媽媽那張慘白發青的臉,浮現在了她的腦海。

朱氏不由打個了冷戰。

周媽媽是被王爺的親信直接拖走的。

朱氏并不知她在何處,甚而亦不知她是生還是死。

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周媽媽作下的那些勾當,已然露了餡,否則……

朱氏猛然抬頭,直勾勾盯著對面猶自昏睡的那個人,忽地咧嘴笑了起來。

總算不是她獨個兒吃苦頭。

這就好。

朱氏的嘴角越咧越大,兩眼因興奮而爆起紅絲,“吃吃”笑個不停。

然而,車馬蕭蕭、風雨颯颯,這些許響動早便被掩了去,并無人得知。

開啟的院門重又闔攏,人已散、院亦空。一個青衣婆子從假山后探出腦袋,小心地往四周看了看,似是在確定有沒有人。

她的半邊衣裳都被雨水打濕,可她卻渾然不覺,只張大了一雙三角眼東張西望,垂在袖邊的手還下意識地搓弄著,像是在數銀子一般。

小半個時辰后,影梅齋東次間里,魯媽媽挑簾走進來,輕聲向紅藥稟報:

“夫人,方才吳婆子跑來說,王妃并三夫人才離了府,說是要去城外莊子上住些日子。吳婆子親瞧見王爺把人送出了南門,這會子想必馬車已經快到城門口了。”

這么快?

紅藥烏潤的眉往中間攏了攏,將話本子擱在案上,細聲問:“三嫂也跟著一起去了?”

若說只有朱氏一個被打發去莊上住,紅藥倒也不奇怪。

上晌那一聲清脆的響兒,她可是聽得清清楚楚的。

憑著多年宮中的歷練,紅藥敢打賭,那就是瓷器落地之聲,且她有八成把握斷定,那不是失手打的,而是有人使勁兒朝地上摜出來的聲音。

那樣大的動靜,沒點子外力,斷斷弄不出來。

而放眼望去,這闔府上下敢在寧萱堂摔東打西的,除王爺并王妃之外,再沒有旁人了……

哦,對了,可能還得再加上個徐玠。

這廝向來膽兒肥,連皇帝的面子他都敢抹下三分去,何況區區嫡母?

就再來十個朱氏,也壓伏不住這反骨仔。

不過,事發時徐玠就在紅藥身邊兒,自然就被排除了,且彼時守在寧萱堂的又是外院管事,這摔東西的人是誰,不就在明面兒上么?

原先紅藥估摸著,想是王爺與王妃置氣,一時動了真火兒也未可知。

如今看來,事態遠比紅藥以為的更為嚴重。

朱氏竟是被攆去了莊上,可見王爺是動了真怒,且里頭竟還夾著三房,越發讓人沒個頭緒。

魯媽媽早知紅藥會問,忙湊前兩步低聲道:

“回夫人的話,奴婢聽說,今兒上晌王爺在寧萱堂呆了半個時辰,過后鐵青著臉從里頭出來,帶著人直奔三房,把個三房里外通搜了一回。”

紅藥雙眸微張,面上訝色更甚:“這又是從何說起?”

魯媽媽聞言,壓著聲音回道:“據奴婢打聽來的消息,王爺先在寧萱堂親審了周媽媽,還動了狼牙棒,周媽媽挨不過,也不知說了些什么,王爺掉臉兒就去了三房。”

她再往前湊了湊,聲若蚊蚋般地道:“聽說,王爺在三房很是搜出了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氣得王爺把一案的東西都給掃了,還把院門兒踹出了個大窟窿。”

紅藥越聽越是心驚。

東平郡王不只是動了真怒,而是暴跳如雷。

“到底搜出了什么來,王爺會這般惱火?”紅藥忍不住問了出來。

橫豎這屋中就她們主仆,也不虞有人聽見。

魯媽媽苦笑了一下,道:“夫人可真把奴婢給問住了。奴婢到處打聽著,也沒打聽出來那是什么,只聽說王爺離開三房的時候,手里拿著個巴掌大的布包兒。”

紅藥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啟唇而笑:“罷了,也不過那些東西而已,猜也猜得到。”

魯媽媽也笑了:“夫人這話說的是。”

她兩個皆是久經世故,自是知曉這內宅里的勾當,不外乎投毒、魘勝之屬,也玩兒不出什么新鮮花樣來。

紅藥將此事拋下,笑著道:“媽媽接著往下說罷。”

魯媽媽應了個是,續道:“奴婢聽外院兒的人說,王爺拿著那小布包兒便進了書房,先叫人把三老爺帶進去,抽了幾藤條,過后罰去西閣樓面壁。”

“慢著,西閣樓又是什么?”紅藥插了一句嘴。

她從沒聽過有這么個地方。

魯媽媽便道:“回夫人,奴婢找人問了,原來這西閣樓在二門外最北角,很僻靜,聽說里頭也空蕩蕩地,沒個家什擺設,凡府里的爺們兒犯了大錯,都會被罰去那里面壁思過。”

原來是這么個地方。

紅藥聽懂了,旋即又生出一絲疑惑。

徐玠從沒提過此事,卻不知是為著什么?

說起來,這家伙剛才說是有“公干”,出門去了,也沒說何時回來,倒叫人怪掛心的。

搖了搖頭,將此念暫且按下,紅藥又問:“三嫂那里又是如何的?”

魯媽媽眉峰動了動,躬身道:

“回夫人的話,聽說三夫人那里是由肖大娘子親去問的話。三夫人許是……嗯,受了驚,是被人抬出來的,直到上馬車的時候都沒醒。”

紅藥“唔”了一聲,低眉不語。

三老爺徐珩看似罰得重,實則王爺還是手下留情的,想必是遷怒。

而東平郡王發怒的根源,還在安氏身上。

至于被一腳踢出府的朱氏,紅藥反倒覺得尋常。

就沖朱氏那愛作妖的性子,早晚搞出大事情,王爺這還是手下留情了。

“夫人,奴婢還打聽到一件事兒,是和王妃有關的。”魯媽媽的語聲響起,拉回了紅藥的思緒。

她凝了凝神,目注魯媽媽道:“媽媽請說。”

魯媽媽用很低的聲音道:

“奴婢聽齊祿家的說,今兒一早王爺去寧萱堂的時候,正巧她在王妃跟前回話,王爺進屋后二話不說,甩手就把個東西扔在了王妃跟前。王妃的臉一下子就白了。齊祿家的偷眼瞧著,那東西像是塊玉珮,只她也沒看仔細,就嚇得退了出去。”

玉珮?

紅藥聽得一臉茫然。

魯媽媽與她神情相仿,顯是亦不明其理。

屋中靜了半晌,紅藥方笑道:“罷了,我知道有這么件事兒也就得了,多的我也不想問,媽媽也別打聽,就這么著吧。”

魯媽媽也正有此意,忙道:“夫人說的是。王爺既然處置了,可見他老人家自有道理,夫人身為晚輩的,自然是王爺怎么做,您就怎么聽。”

紅藥頷首淺笑:“是這么個理兒。”

話題就此揭過,紅藥打發魯媽媽去了,叫進人來,點檢徐玠的行李,影梅齋亦就此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保重。”他說出了最后兩個字。

沾著雨和風的話語,越過青簾與車門,鉆進了朱氏的耳中。

午錯時分,又下起了雨。

天色蒼莽,重重鉛云堆積著,似有人將天作帛,潑下深深淺淺的墨跡,畫千山倒懸,傾壓著、擠迫著,將玉京城高大巍峨的城廓,死死按向地面。

東平郡王府西門之外,街衢清冷、行人寥落,唯有白茫茫的雨幕接天連地,將一切掩于其間。

東平郡王提步行至車前,寬大的衣袖在風雨中飄搖著,平平地道:“路上小心。”

筆直的音線,仿似是對著空氣說的。

“咿呀”,細微的輕響打破了巷中寂靜,朱漆門扉悄然開啟,一群著黑裙、被蓑衣的仆婦魚貫而出。

她們動作迅速、整齊劃一,顯是訓練有素,出門后便迅速分作兩列,呈雁翅之狀,將狹長的街巷隔作兩段。

葛福榮面色暗了暗,低下頭應了個是,便躬身退去了一旁。

東平郡王抬起頭,向四周掃視了一圈,淡聲道:“你們也退下罷。”

“呼啦啦”,人群如潮水般散開,須臾便形成了一個方圓二十步的半圓形,將東平郡王并那乘馬車,圍在了當中。

隨后,一乘青幄小車便緩緩駛出南門,車子四周亦圍隨著相同衣著的仆婦,其中兩個年歲稍長、容貌肖似的,皆梳著整潔的圓髻,身上亦未披蓑衣,而是各執一把青布油傘。

而在她們的腰畔,懸掛著亮锃锃的銅牌,一望便知,這兩個乃是管事娘子。

隨在她們身后的,則是四名勁裝侍衛。

車廂中傳來一陣衣物窸窣之聲,旋即是王妃朱氏哀切的低語:“王爺,妾身……”

“不必多言。”東平郡王打斷了她,嘴角微微顫動著,仿佛在竭力壓抑著什么,又仿佛一切皆已冷卻。

隨后,他的神情復歸淡漠,似是有一只手,將他的所有情緒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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