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如此,朱氏也沒那個膽子往田里躲。
“出了莊子便回城么?”安靜了片刻后,朱氏又問。
青衣謙卑地俯低了身子:“回主子,他們對莊子不熟,已然跑到東頭兒去了。不過婢子才給他們發了暗號,約定了子時一刻在墻那邊匯合。”
朱氏“嗯”了一聲,鎖眉不語。
今夜災害“賊人”,實則是向采青安排的。
朱氏對此并無疑意。
那“賊人”入莊的時辰,與青衣預估的一般無二,且青衣提前作的那些準備,亦逐一應驗。
青及像是松了口氣的樣子,立時回道:“回主子,王爺若問起來,主子盡可以說是為了躲那幾個賊逃回來的。這事兒滿莊子的人都能為主子作證。”
言至此,她終是抬起頭,卻也沒敢直視朱氏,只垂著眼睛道:“到時候,只求主子看在婢子這點兒微末功勞的份兒上,給婢子指條明路,婢子也就知足了。”
真真是個伶俐的,明著討賞竟也不讓人生厭。
朱氏拂袖笑道:“這你放心,總少不了你的好處。”
一面說話,她一面作勢低眉,籍此掩去眼底的殺意。
都說智多折壽,聰明人總是活不太長的。
她迢遙地想著,唇角又勾了起來。
“婢子謝過主子。”青衣深深地彎下了腰,語氣中帶著明顯的喜意。
“有功當賞,這是你應得的。”朱氏和顏悅色地說道,又故意問:“時辰可到了不曾?”
青衣自懷中掏出一塊金表來,湊近看了兩眼,點頭道:“主子說的是,這會子走過去,也就差不多了。”
朱氏一笑:“嗯,那咱們就走罷。說起來,這金表字兒太小,我總瞧不清,給了你倒是正好兒。”
青衣忙又俯身:“婢子謝主子賞。”
朱氏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面無表情。
今兒這金表是她賞的,到了明兒,這金表許就成了惡奴偷去的也未可知。
她低嗽了一聲,道:“走罷。”
青衣忙應是,趨前將她裙角的雪皆拍干凈了,又將那布帚換系在自己身上,方扶著朱氏轉出了草垛。
此時已近子夜,雪越發下得緊密,北風低咽著掠過曠野,偶爾傳來“噼啪”幾聲,卻是干枯的麥桿兒被風吹斷。
因怕燈燭引來旁人,故二人并未挑燈,只相攜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沒過多久俱是身被白霜,朱氏兜帽上的碎雪不時往下掉,似珠串兒斷了線,撲簌簌遮住視野。
朱氏喘著粗氣停下腳步,將帽子翻開抖了抖,順帶歇歇腳。
青衣側身替她擋著風雪,討好地道:“主子再忍忍,上了大路就好些了。”
朱氏重新將兜帽戴上,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不……不妨事的。”
只消一想起回府后的諸般風光,她便心頭火熱,再思及那心腹大患已然身死,她越發什么都不怕了。
一念及此,她忽地想起件事來,猛地拉了青衣一把:“對了,你上回給我看的那……那樣東西,可處置掉了?”
“主子放心,那玉珮婢子一早就砸了,渣子也全都扔進了莊外河里。”青衣聲若蚊蚋,邊說邊往四下看,似生恐被人聽見。
朱氏放下心來,又切切叮囑:
“到底那賤種身死的消息還沒傳進京呢,他貼身之物斷不能教人瞧見,你回去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若有,便一并處置干凈了。”
青衣恭聲應下了,扶著朱氏拐上了大路。
接下來,朱氏也不記得走了多遠、拐了幾個彎兒,只知那風一個股腦往人身上鉆,她整張臉都木了,手腳更是凍得沒了知覺。
所幸青衣終是停下了腳步,說道:“主子,到了。”
朱氏如聞綸音,心里一松,那腳下便是一軟,險些不曾摔倒,幸得被青衣扶住了。
“讓子主受苦了,都是婢子的不是。”
青衣請罪道,像是十分內疚。
朱氏拍了拍她的手,干癟的臉上堆出笑來,瞧著有些瘆人:“罷了,出去再說。”
語罷,她又轉首往四下瞧。
高大的青磚墻下,堆著人高的一堆方磚,風勢到此處變得小了些,不復方才那般地刮骨刺心。
一眼掃罷,朱氏便轉向青衣,問:“就是這里么?怎么出去呢?”
“主子請隨婢子往這兒瞧。”青衣提步行至磚堆邊,伸手向里指了指:
“這堆磚的后頭是空著的,剛好能容一個人過去,那邊墻又破了個大洞,從洞里出去往南走一小段兒,就是官道,馬車便在路口候著呢。”
“是么?我瞧瞧。”朱氏只聽得兩眼冒光,快步走了過去,青衣順勢往旁退了兩步。
朱氏便湊在那磚堆邊探頭看去,果見這磚堆與院墻間空了一塊,形如夾道一般,那墻上的大洞更是清晰可辨。
她登時大喜,笑道:“這倒是個巧法子,待咱們出去了,只消把這從外頭磚推倒,墻洞便又堵上……”
話聲未了,心口忽爾一涼。
剎那間,冷風灌了進來,將她腔子里的那一口熱氣凍住。
她緩緩低頭。
胸襟處,現出了一截雪亮的刀尖。
“王爺叫婢子給王妃帶句話兒。”
溫熱的吐息和著低語噴灑在耳邊,卻終是暖不進朱氏冰冷的胸臆。
她兩個眼睛張得極大,表情凝固在了方才震驚的那一刻。
隨后,她便覺出了一種尖銳的痛,目之所及,是蛇信般縮回的艷紅的刀尖兒。
“王爺說:死了的王妃,才是好王妃。”
青衣的聲音正漸漸迢遙,仿似她這個人并不在此處。
朱氏覺出了心口的冷。
從前,她也時常覺得心冷,似被什么東西洞穿。
而此際,那心底的空洞,已然再也無物能夠填滿。
她聽見了自己倒氣的聲音。
“呃……呃……”
難聽的、如同鬼物低嚎的聲音,她簡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發出的。
然而,雪片和著風灌進喉頭,將她僅存的那一點溫熱攫去,她覺出自己正被一些松軟而又冰冷的物事包裹。
好一會兒后,她才明白,那是地上積雪。
夜濃得化不開,看不見天空,唯筆直的青墻切進視線。
“再告訴王妃一句話吧,婢子實則已經死了。”
寒瑟瑟的語聲,刻骨地蒼涼。
朱氏恍惚間聽見了一聲輕笑。
“在婢子還是個活人的時候,婢子叫紅菱。”
厚重的夜幕沉沉落下,壓進朱氏的眼底。
她睜著眼睛,目中的生機與飛雪一同漸漸冰冷……
青衣扶地的手蜷了起來,仿佛頗為窘迫。
朱氏也沒為難她,轉而問及別事:“我這么突然就回去了,王爺若問起來,又當如何?”
“我還得在這破地方貓多久?”
朱氏收回視線,轉望別處。
實則從哪里看出去都是一樣的,空且黑暗。
雖說是婢仆,她言辭卻頗文雅,顯是向采青調理有方。
朱氏卻是沒去管這些,只憂慮地問:“你方才也沒說清楚,怎么好好兒地就起了兵事呢?”
“還要委屈主子再等上半刻。馬管事她們眼下還沒繞到那條岔道兒呢。”青衣恭謹地回道。
朱氏點了點頭,神情微顯不耐:“話是這么說,只你當真有把握?”
這已是她不知第幾次提及此事了,委實是事關重大,不問仔細了,她不放心。
青衣的語氣倒沒那般肅殺,仍舊是輕輕柔柔若一汪清泉:
“是的,主子。如今城中突然起了兵事,府里亂得不成,王爺一個人定是忙不過來的,王妃回去就能替王爺解后顧之憂。”
她彎了彎唇,笑容淡薄得如同她呼出的熱氣,風一吹,便散得個干凈。
“不是我瞧你不起,實是這來來去去地就你一個,我不放心。何以那幾個到現在還不現身?”
朱氏啟唇問道,伸手撣了撣裙角,忽爾瞧見自個兒干瘦如雞爪的手指,她立時如觸電般轉開視線,手亦縮回了袖中。
“主子,這個婢子也鬧不清,向媽媽沒告訴婢子。”青衣低聲道。
朱氏目注她片刻,解嘲地一笑:“罷了,你一個小丫頭子懂得些什么,我也是糊涂了,竟來問你。”
她搖了搖頭,似深覺自己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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