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朋的書房很整潔,乍看不像是個男孩子的房間。
哪怕是有家奴跟在后面收拾,男孩子的房間,總難免會有些雜亂。但曹朋的書房,卻非如此。
書房坐落在塢堡的一隅,地勢較高,背靠龍山。
兩排廂房依山而建,形成一個半圓的獨特形狀。靠山異變,青山綠水;另一邊,則有一排籬笆。
正對著籬笆的青山綠水間,是一個獨立的房舍,這就是曹朋的書房所在。
據說,這座塢堡原本是許縣一個大豪所有。后來這位大豪站錯了隊伍,得罪了當時的權貴,被誣陷與太平道有勾連,滿門抄斬。此后,塢堡便被空置下來,知道曹操遷都許縣之后,才算重新啟用。
整體而言,塢堡的構造很合理,并帶有極為明顯的書卷之氣。
而這座書房,無疑是整個塢堡中最具特色的建筑。曹朋把這里選為書房,一邊方面是由于地勢好,視野寬廣;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其獨特的雅致,非常符合曹朋個人的審美觀點——
兩排廂房,是王買、鄧范和夏侯蘭居住之所。
此時夏侯蘭正在爐棚里幫曹汲掌火,所以這小院子里,也就變得格外安靜。典韋拉著鄧稷帶路,荀彧跟在兩人身后。他原本是想去看曹汲造刀的狀況,不過見典韋那火急火燎的樣子,也不再催促。反正都是在塢堡,先去哪兒不是一個樣子?況且,荀彧也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事情,讓典韋這幅模樣。
“叔孫,這是你妻弟的住所?”
荀彧走進小院,立刻感受到了一種與眾不同的氣氛。
書房很大,大門兩旁寫著一副楹聯。上聯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下聯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這原本是明代東林黨魁首顧憲成所書的一副楹聯,如今卻被曹朋無恥的剽竊過來。
說實話,那字倒也普通,算不得什么出奇。可這內容,卻蘊意深刻。以至于荀彧看到這幅對聯時,不由得駐足凝視,久久不語——楹聯相傳,起源于五代后蜀時期。距東漢末年,尚有七百余年時間。荀彧卻意外的發現,這小小楹聯中,似有無窮奧妙,一時間卻又說不清楚。
楹聯,對仗之學。
這種語言文字,講求平行對稱,在某種程度上,與中國的陰陽二元觀念,又悄然吻合一處。
易傳謂:一陰一陽之謂道。
而《荀子禮論》中也有: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合而變化起的說法。
黃老帛書則稱:天地之道,有左有右,有陰有陽——
楹聯這種文學形式,如果放在后世,也只是作為一種傳統文化的傳承。但究竟有多少人能理解其中的含義,未嘗可知。楹聯,一左一右,上聯與下聯,陰陽相合。如果但舉半聯,似乎沒什么蘊意。可二聯合在一處,頓時產生出無窮奧妙,就猶如那陰陽輪轉一起的乾坤。
荀彧是大家,對這陰陽之說,自然極為熟悉。
初看那楹聯內容的時候,他倒不在意。兩聯若不合在一處,單一而論,看不出什么特別——用詞很直白,很俗氣,好像上不得臺面。但如果把兩聯連在一起,荀彧也不由得為之稱贊。
“叔孫,這是誰寫的?”
鄧稷撓撓頭,有些尷尬。
他來許都這么久,一直幫典韋忙虎賁軍的事情,對這邊塢堡里發生的事情,還真不太了解。
于是在楹聯前駐足,片刻后低聲道:“若以字跡而論,似乎是阿福所書。”
他也是個有學問的人,一眼看出,這楹聯的不俗。
特別是楹聯的對仗,一看就知道與眾不同。風對雨,家對國,耳對心——特別是連用疊字,如聞書聲瑯瑯,令人為之拍案叫絕。
這,真是阿福所做嗎?
如果不是楹聯的字跡的確是出自曹朋之手,鄧稷斷然不敢相信,這是曹朋所為。原因很簡單,鄧稷對曹朋,也算了解。當初在鄧村的時候,曹朋似乎并不認得太多字,很多還是鄧稷教授。可現在,只看楹聯用字的巧妙,鄧稷自認,無法做到這種令人拍案叫絕的地步——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荀彧站在楹聯前,呢喃自語。而后他目光一轉,又落在旁邊的楹聯上:“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好氣魄,好志向!”
荀彧撫掌稱贊。
典韋是看不出這其中奧妙來的,他這會兒,正急著想要看曹朋留給他的東西。
“都到了,咱們進屋再說。”
說罷,他邁步就走進了書屋,荀彧連忙跟進。
這個時候,荀彧已不把曹朋視作簡單的少年,而是一個才華卓絕,天資聰慧的天才。
他很怕典韋進屋后,破壞了什么。所以跟著典韋走進書屋,卻見空蕩蕩的書房中,正對著窗戶,擺放一張書案。書案上,放著一摞竹筒,還有一疊麻紙,上面似乎寫寫畫畫著什么。
除此之外,書房里再也沒什么擺設。
荀彧扭頭向鄧稷看去,那意思是在問:為何你妻弟這邊,沒有書籍?
鄧稷苦笑一聲,走過去,拿起書卷。
“我們這才來的匆忙,加之原先就沒什么藏書。就連阿福這兩卷平時誦讀的書籍,也是別人所贈。我那里倒是有些藏書,可惜阿福對刑名律法沒興趣,所以對我那些書,也很少留意。”
荀彧接過來,展開掃了一卷《詩》,一卷《論》,還有一卷《尚書》。
真正讓荀彧感到吃驚的,還是那書卷一角的字跡:“鹿門山?”
他抬起頭,向鄧稷看過去,“叔孫,你這妻弟,難不成是鹿門山弟子嗎?”
鄧稷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阿福本有機會成為鹿門山弟子——可因為得罪了江夏黃氏,最終只得逃離南陽,此生恐難有機會了。”
能被鹿門山看重,這小子果然不一般!
穎川,是一個學術氣氛很濃的地方,雖世家林立,但同樣有著極好的學術氛圍。潁川書院,在東漢末年,那是為天下士子所仰慕的地方。早年間黨錮之爭的李膺,陳蕃等人,皆出自潁川書院。包括荀彧、郭嘉,也是潁川學院的學子。相比之下。鹿門山私學的性質更重一些,二龐之名,也極為響亮。荀彧當然也知道鹿門山的名氣,不由得對曹朋,又高看一眼。
“這都是什么東西!”
典韋突然大聲咆哮。
他手里拿著一摞麻黃紙,上面也不知是用什么工具畫出許多奇怪的圖形。
“讓我看看?”
荀彧突然有些好奇,他認為,曹朋這個被鹿門山看重的少年,書寫出來的東西,理應不同凡響。
圖畫,是用炭筆所書,畫了一排排小人。
小人兒們做出各種隊列,有的似乎是在行進,有的似乎是在站立,還有的——荀彧說不清楚。
把這些圖紙一一看完,荀彧也不太明白。
不過,最后一頁圖紙上,卻寫著密密麻麻的炭筆小字。
曹朋說:虎賁軍既然是從各軍招攬的豪勇銳士,那么其勇武自然無需擔心。關鍵在于,如何能在最短暫的時間里,讓他們形成戰斗力。秦風無意中曾說,執子之手,修我戈矛——
戰場上,戰士們最應該注重的,不是個人的勇武,而是整體的戰斗力。
彼此間的相互配合,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還有團體的榮譽感。這些東西聽上去很空泛,但卻又很重要。如果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袍澤,上戰場后,誰又敢把自己的后背交給別人?
虎賁軍最大的問題就是,來自各支人馬,彼此不熟悉,沒有信任,沒有榮譽感。
那么,典韋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些人揉捏在一起,彼此相信,成為一個真正的團隊。
其次,令行禁止——前進不亂,后退不慌。在這里,曹朋用到了孫子兵法里的一句話。
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
按照曹朋的解釋,如果典韋能把虎賁軍按照這種標準訓練,面對十倍虎衛,亦可以輕易擊潰——
荀彧抬起頭,似笑非笑的看著典韋。
“文若,你這是在笑話我嗎?”
“我笑你什么?”
典韋氣呼呼道:“病急亂投醫,找個小娃娃出謀劃策。”
荀彧忍不住哈哈大笑,“君明啊,我可不是笑你這個,我是笑你,有眼無珠啊。”
“此話怎講?”
荀彧也不解釋,把那一摞文稿遞給了鄧稷。
“叔孫,你來給他解釋。”
鄧稷接過來,直接翻到最后一頁,把曹朋的原話,又詳詳細細,深入淺出的講解一遍。
典韋眼睛漸漸瞇起來,臉上的笑容格外燦爛。
“這么說,這東西可行?”
“你大可試試看,如果你不愿意,就把它給我,回頭找人嘗試。”
“屁——”
典韋一聽,立刻急了。
他二話不說從鄧稷手中搶過文稿,往懷里一踹,虎目圓睜,凝視荀彧道:“這是我的!”
那一副小孩子的模樣,逗得荀彧哈哈大笑。
“君明,沒人和你搶——不過你若真能照此練出一支精兵來,估計主公早晚會找你討要。”
“嘿嘿,反正現在,它是我的。”
荀彧搖搖頭,邁步往屋外走,“阿福說的這些,頗有道理。不過,你訓練的時候,最好還是多向阿福請教一下。這孩子看起來有很多主意,的確非同一般。還有,帶上叔孫,我覺得他練兵比你強,至少給你當個司馬,綽綽有余。”
典韋如小雞啄米一般,連連點頭。
“走,看過了小曹的本事,再去領教一下,大曹的手段。”
不知不覺,荀彧對曹朋一家的稱呼,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大曹,小曹——
鄧稷在一旁聽清,忍不住呵呵笑了!
走出書院,三人一路往爐棚方向走去。
就在這時候,就見從塢堡外急匆匆跑來一個人,“叔孫,叔孫——不好了,阿福他們,和別人打起來了。”
“啊?”
鄧稷不由得大吃一驚,仔細看去,一眼認出,來人正是鄧巨業。
鄧巨業此時看上去,很有些狼狽。衣衫襤褸不說,臉上還帶著一塊烏青。
典韋一見,不由得勃然大怒。
“哪個混蛋,竟敢生事?”——
這個混蛋,很了不得。
曹朋典滿四人,陪著張氏和曹楠進了許都之后,直往西里許而去。
古時的醫生,大體上分為兩種。
一種是游方醫生,很多時候,這種醫生都是招搖撞騙,沒有什么真本事。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大名鼎鼎的華佗,就屬于游方醫生。似華佗那種人,游方的目的是為了增進醫術,增強閱歷——還有一種可能,則是皆游方的機會,結識權貴,以求飛黃騰達,這都不一定。
還有一種,是坐堂醫。
大都是居于一地,開設醫館。
這種人,往往有一定名氣,在當地也有些社會地位。
許都作為帝都,自然不缺名醫。許多洛陽、長安的名醫,紛紛前來許都落戶,以求取更大聲名。
曹朋陪著張氏和曹楠,來到西里許一家名叫回春堂的醫館。
這館中的坐堂醫,名叫肖坤,個頭不高,矮矮胖胖。五旬左右的年紀,頭發半黑半白,說起話來,也慢條斯理,帶著一股很濃郁的關中口音。此人原本是長安的坐堂醫,隨漢帝一同逃往許都,并很快安頓下來。整個西里許,無人不知道這位肖坤肖先生的名頭,專治婦科。
“母親、姐姐,你們在這里看先生,我和阿滿哥哥,去買些東西。”
張氏于是點點頭,陪著曹楠在醫館中等候。
而典滿則拉著曹朋,徑自往外走。
“阿福,我帶你去個好地方,估計你一定會喜歡。”
“什么地方?”
“嘿嘿,你到了就知道了。”
曹朋本想著買一些生活用品,卻被典滿拉著,徑自來到一個大院子里。
走進院子,曹朋才知道這里竟然是一個斗獸場——恩,也不能說是斗獸場,換成斗犬場,可能更妥帖。
斗犬場里的斗犬,大都是以一種廣東南海特產的沙皮犬為主。
在東漢末年,這種沙皮犬又叫做大瀝犬,或者打犬,從南海引進,逐漸成為中原達官貴族們所喜歡的一種運動。由于沙皮犬皮膚松弛,不容易被咬傷,所以很適合做斗犬來馴養。當然了,在后世斗犬這種活動,或明或暗一直存在,而斗犬的種類,也有很多種,沙皮甚至排列不進前十。曹朋前世為破案,也見過很多次場面血腥的斗犬比賽,遠非眼前這種斗犬可比。
不過看得出來,典滿興致勃勃。
兩頭沙皮正在場地里撕咬、打斗,渾身鮮血淋漓。
一干權貴子弟,大呼小叫個不停,看上去都非常的興奮——
“怎么樣?”
“很普通嘛——”
典滿很來勁兒,可曹朋說句心里話,對此還真沒有興致。
“阿滿哥,我對這玩意兒真沒太大興趣。要不然你在這里玩兒,我去買點東西,一會兒醫館見?”
“買什么東西,回頭給我個單子,我找人就是。阿福,我跟你說,今天這種場面可不多見,有好多打犬參戰。怎樣,有沒有興趣,賭一把?”
曹朋搖搖頭,看了看周圍大呼小叫的人們,不僅微微曬然。
這些人,還真是好賭啊——不過想想也是,東漢末年的娛樂生活,的確不怎么樣。除了那幾樣之外,人們的娛樂活動,好像就剩下打炮生孩子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聽上去的確是一種美好而又健康的生活方式,可若仔細一想,又何嘗不是因為物質生活的匱乏所致?
慢著,如果我——
曹朋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如果我這么做的話,未嘗不是一種生財之道?單憑典韋的照拂,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寄人籬下的日子并不好過,時間長了的話——即便是自己把老爹炒作起來,同樣也需要錢帛上下打點。
誰敢說,曹操麾下,沒有不貪財的人?
至少,曹朋就知道有那么一個人,似乎是非常貪財。
恩,如果做這種事情的話,似乎還真就需要與此人合作。憑借他的身份和背景,應該不會太難。
不過,想要說動這個人,恐怕也不太容易。
曹朋還要擔心,一旦生意做開了,保不住會被對方侵吞資產。后世的法治社會里,這種事情還層出不窮,更不要說是在東漢末年的混亂時代。至于市場?曹朋還真不太擔心——只看這斗犬場中,一個個紅著眼睛,大呼小叫的紈绔子弟,權貴達人們,就能看出個端倪。
這件事,還需要仔細籌謀一番——
曹朋這邊想著,就想的入神了。
“咦?”
就在這時,曹朋聽到身邊典滿,發出一聲輕呼。
他回過神來,就見典滿歪著頭向旁邊看,嘴巴里(16藍芒最帥!)還自言自語的說:“真晦氣,他怎么也在這里?”
“誰?”
曹朋順著典滿的視(16花花更帥)看去,就見不遠處,斗犬場圍欄旁邊,一個年紀不大,看上去好像和典滿差不多的少年,正大呼小叫,興奮異常。這少年生的肩寬背厚,腰肢粗大,乍看有點像頭猛虎。個頭比典滿低一些,不過手臂很長,好像秋猿長臂一般,使得整體非常不協調。
似乎覺察到了典滿的曹朋的目光,少年扭頭看過來。
一雙細長眼眸,乍看猶如毒蛇。
他見到典滿,不由得微微一怔,臉上頓時流露出一抹古怪笑容,轉身向典滿曹朋走過來——
典滿輕聲道:“這家伙就是許老虎家的虎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