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夫人在山莊待客的前廳一面喝茶一面坐等,旁邊站著幾個陸府的仆婦和長隨,和她的貼身丫環小翠。
“你說這木樨山莊的茶還真是清新脫俗啊。”黃夫人嘗了一口,那奇特的口感與府里的茶葉全然不同。微澀的清香,有些像苦瓜。
茶快喝光,才覺得面前出現了一個影子。她抬頭一看,是許久未見的陸紹煬。
下人們紛紛請安:“給二少爺請安,二少爺安好。”
許久未見,陸紹煬少了幾分書生柔弱,多了幾分英氣,大概是跟著木樨先生學了些功夫的緣故,身體看上去壯實了許多,眉宇間映著凜然之氣。
大步走入前廳,在黃夫人面前幾步遠處站定,撩袍跪下,頭卻半點沒低,朗聲道:“請母親安好。”
黃夫人起身,伸手去扶,道:“煬兒吃苦了。這快要入冬,我給你帶了些厚衣物來,還有你愛吃的點心。你若是還需要什么,只管打發人去家里取。”
“多謝母親賞賜。有勞您大老遠還跑一趟。”
黃夫人覺著哪里不對,尷尬地笑道:“你是陸府的少爺,這都該當的東西,怎么能叫賞賜。煬兒是好些日子不見,同我生分了。”
陸紹煬沒接她的話,問道:“父親可安好?祖母可安好?家中兄弟可好?姨娘可安好?”
“都好都好。”黃夫人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示意他坐,“大家都惦記著你。尤其是老太太,這次就是她打發我來看你的。”
陸紹煬心里冷笑,心說不用想就知道是老太太叫你來的。面上卻一派平和:“老太太的病沒有復發吧?”
“沒有。”黃夫人應著,又道,“多虧了你,幾個兒子里頭算你最有孝心。你在這里住得慣么?”
“習慣了。師父待我不錯。”
一時再無話可聊,兩人陷入沉默。黃夫人也不知該同他說什么,叫小翠拿來一件披肩,遞給陸紹煬:“這是你姨娘親手做的,托我一定轉交給你。”
陸紹煬才想問姨娘問何不來,轉瞬明白,深宅中的妾室幾乎沒有機會出門,心里又涼了一涼。
除了例行公事般的叮囑,沒什么可再交待的,黃夫人沒一會就告辭而去了。陸紹煬手里拿著披肩,輕撫上面一針一線,若有所思。
梨園的一座廡房里,何老板何鴻正在給溫子貞上藥,望著他瓷白的后背上被杖打出的的淤青,感嘆這小子實在是太不知死活了。
戲班子里出身的人大多都挨過不少打,尤其是剛入行學戲的時候,唱錯一句,師父的鞭子就像雨點似的落下來。
但是溫子貞作為一名天賦型選手,除了頭幾天,后頭幾乎再沒吃過這樣的苦,所以現在細皮嫩肉的,半點禁不住打。
何鴻不小心碰到了他傷口,疼得溫子貞低低叫喚。
“你是真不要命了!知不知道得罪的是什么人吶?”何鴻開口教訓他,“能撿回一條命來都算好的!要是太子殿下下狠手,別說你的命,咱們梨園多少老老少少的命都得搭進去!”
溫子貞忍著淚,想起一段戲詞來,開嗓幽幽唱起了《風箏誤》里的一段:“似這等國色難,天香罕,難道教我忍把情思刪?我也曉得那……”
下一句應該唱“我也曉得那傾國佳人不易得”,被何鴻無情打斷:“人家是太子妃,和咱們八桿子打不上,你就別肖想了。以后見了繞道走,聽見沒?”
溫子貞沒言聲,何鴻知道他吃軟不吃硬,只得一連說了好些軟話求他,別害大家都丟了飯碗。
藥上完了一遍,何鴻伺候他躺好,遞了杯水過去。
溫子貞接過喝了,半晌才應答。
“我也快離開梨園了,最后再同她道個別。”
梨園的海棠花很耐寒,快到冬天了也沒開敗,哪怕只余瘦弱的一枝,歪歪斜斜的,也別有風韻。
陸瑰云在階前路過,覺得這朵海棠花很像溫子貞的性子,真是什么樣的人養什么樣的花。
溫子貞請她在前堂稍坐。鶯兒來上茶時,瞧她的眼神都不同了。陸瑰云有幾分不好意思,叫蓮兒取來賞銀給她。
“算我一點心意,這次的事給梨園添麻煩了。”
鶯兒忙道不敢,收下后,跪地謝恩。
“梨園不缺錢,娘娘不必用銀錢來侮辱我們。”不知何時溫子貞出現在了門口,弱柳扶風的樣子,幽幽的眼神里透著倔強。
陸瑰云忙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人在鶯兒的攙扶下進了門,長揖作禮:“拜見太子妃娘娘。”
溫子貞本是盼著她來的,可是方才見她塞錢給鶯兒,心里卻不是滋味。身為戲子,不少人喜歡聽他們的戲。
那幫富貴人聽高興了,隨手就賞,也是常有的事兒。可是,這和賞貓兒狗兒沒什么分別,梨園行當受人歡迎,卻并不受人尊重。
原本以為,她是不同的,沒想到還是一樣。溫子貞心頭掃過淡淡的失望,口氣也冰冷了許多:“娘娘屈尊駕臨這賤地,不知有何指教。”
陸瑰云當時沒有暴露身份,就是怕大家會不自在,見他這般,忙道:“溫老板別這么說,你受傷我來探望是應當的。這點銀子不算什么,也不是給溫老板一個人的,算是我拿來支持梨園的,成不成?”
她又取出一個白瓷藥瓶,親手放到溫子貞手里:“我連累了你,很不好意思。溫老板還生我氣嗎?”
他果然吃軟不吃硬,她一請求,就什么防備都沒了,反而臉紅起來。
“其實這事不怪娘娘,是我太過沖動……”
陸瑰云看他走路都顫,知道是被打的后遺癥,指了指下首的圈椅:“坐下說話吧。”
“是。”溫子貞屁股一沾椅子,疼得眉頭擰起來,但是想著不能在她面前叫喚,勉強忍住。
陸瑰云知道,這時候發笑很不厚道,但他這副樣子實在滑稽,讓人忍俊不禁。
孟池羽真是個魔王,讓人家一個戲曲名角兒挨打成這樣,哪里還有以前的半點風姿。倒像個受了罰的倒霉孩子,當真斯文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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