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妾

第三十八章 新夫舊夫

夜晚的西湖,柔媚如同含情脈脈的少女。哪怕是再多的情思,也隱在含蓄的眼波之后,那樣的含而不露,可偏偏這樣靈秀之地,卻突然來了金同仁這樣毫不知趣的俗物。

好象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隱晦,什么是文雅,金同仁突然冒出來的那一句話,赤裸裸地勾起幾個人隱在心底的隱秘,就那樣變了臉色。

把金同仁的話聽得分明,李玉娘下意識地低垂了頭,避開他的目光。眼角偷瞥了一眼,卻立刻又垂下眼簾作低眉順目狀。記憶里,實在是想不起曾經見過這個男人的事。可聽他這話,再想想他的身份,便在心里懷疑從前的那個李玉娘是曾見過他的。說不定這性子粗疏,看來大大咧咧的金少東和朱子鈺還真是有什么關系。

顯然,有一樣想法的絕不只她一個。不僅顧洪的臉色有些發沉,就連姜淑云的臉色也不怎么好看。

雖然此時姬妾買賣亦屬平常,可突然之間被人點出自己家的妾是別家不要的,心里頭總是有些不自在。一時,顧家的人都沉默下來。

沉默中,卻聽得一聲輕笑。竟是小英笑道:“許是金大官人從前曾見過我家李姬人呢!”

這話一說出口,都不用李玉娘瞪她,姜淑云便已經轉過頭去冷眼睨她。眼中的厭惡之色讓本來并不自覺說錯話的小英剎那白了臉色。金同仁卻似未覺,只淡然笑道:“那倒真是有可能……”又看向顧洪,邀約道:“顧兄,這便請嫂夫人一起夜游西湖吧!”

姜淑云口齒微動,原是想婉拒的,可看了一眼顧洪卻還是什么話都沒有說。雖然金同仁并非出身書香名門,為人更是為她所不喜。可現在這年頭什么最管用,她卻是一清二楚的。雖說是出身書香門庭,可多年持家,她已無半分酸腐之氣。雖然仍然一如既往地傾慕丈夫的才華,卻更知那些時不時被文人斥之以鼻的銅臭之物究竟有多大的魔力。只是一個轉念之間,她就已經認定結交金氏,對丈夫益處勝過壞處,也就微笑著點頭,柔聲相謝。

雖說金家的畫舫就停在湖邊,可因為岸邊水淺,其實離湖岸還是有一段距離的。坐了小舟,一行人緩緩靠近那艘足有二十米長的畫舫。遠看,只覺‘反宇業業,飛檐獻獻’,整艘畫舫如一棟精美的小樓。近看,更覺雕梁畫棟,裝飾華麗,雅致中透著奢華。

成排的荷花燈,映著朱紅色的廊柱,反著暖暖的光。

還未上船,就聽得畫舫上一陣嬌笑之聲。金同仁露出笑容,大船上放下的跳板還未搭穩,他就三步并作兩步跳上船去,笑問:“人可是都來了?”

那站在船上侍候的小廝唬了一跳,扶著他怨道:“小郎,您這是急的什么呢?若真出了什么事,小的們可怎么向大官人交代呢?”

“呸,”啐了一聲,金同仁用扇子狠敲著那小廝的頭。“你們這群小子,越來越沒王法了,眼里除了我爹,就看不著旁的人了是吧?!”又哼道:“我告訴你,金家當家作主的那個早晚都會是官人我,你們這群臭小子惹惱了我,就一個一個把你們都賣到那個大食還有那個什么黑人國去。”

雖然金同仁說得兇,可那小廝卻仍是嘻嘻一笑,“嗄,官人就是真的惱了小的,也要把小的賣個好地方啊!去那到處都是昆侖奴的地方,小的可是不愿,那么遠小的可怎么回家看娘子呢?”

“還看娘子?你想得美,那黑人國可不是占臘國,而是比那更遠的海外,到時候你別說看娘子,就是做夢都要夢到一群黑女人了……”金同仁哼著,可臉上卻是現出幾分促狹的笑意。

見他說話隨意,雖是有些頑皮憊懶之氣,卻并不似那些商賈財大氣粗的俗氣。姜淑云心里倒是對他多了三分好感。轉目看去,輕易地便自丈夫輕揚的眉間察覺出一絲不耐。知道他不喜金同仁這樣與下人也玩笑無忌,卻并不說話。只是在另一個小廝過來見禮相引時,笑著遞過去一角碎銀。

雖是不多,可那一角碎銀總也有一兩錢重,只是那小廝雖收了銀子,臉上神色卻并未見有多歡喜。姜淑云見了倒覺得金家的家教不錯。李玉娘卻偷笑她打賞的銀子還是少了。富戶豪奴,又是跟在主人跟前的人,這幾錢的銀子對他們來說根本就看不上眼。

雖然看似一直低垂著頭,可李玉娘卻一直暗用眼角偷瞄著四周的景物。從前也是在西湖坐過畫舫的,可那畫舫就和那個時候的西湖一樣,已經純粹的商業化,浮華喧囂,熱鬧得和菜市毫無兩樣,卻再找不到心目中那種如詩如畫的情懷。

這畫舫,極寬闊,船艙也是兩層的小樓,朱紅的漆色,木格的窗子,雕工精巧,可最讓李玉娘吃驚的,卻是那窗上并不似平常糊的一場窗紙,而是鑲的一層彩色玻璃。細看之下,那玻璃的色澤并不純,透明度也是極低的,可那仍然實實在在是玻璃。是李玉娘從沒想到過會在這里見到的玻璃。

一時睜大了眼睛,有心上前去摸上一摸,幾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卻聽得那金同仁嘻笑著眩耀道:“顧兄看我這琉璃窗可好?用的卻是大食那邊運來的琉璃,比起咱們中土自己燒的琉璃更要好看許多。”

眨了眨眼,李玉娘幾乎想開口問“咱大宋也能燒玻璃”?卻到底還是壓下滿腹好奇。聽到顧洪笑著道“確實是好看,比我前些日子得的那只琉璃杯通透許多。”便不禁抬頭瞥了一眼,雖然顧洪帶著笑,她卻仍覺出幾分假來。想是姜淑云也聽得出來自家郎君聲音里透出的那份不耐,卻是低聲一咳。

正同顧洪說笑,渾似不覺他心生不滿的金同仁卻是立刻反應過來。笑著喚那小廝,“還不喚你家主母出來待客。”又對顧洪笑道:“可巧今天我還約了兩位好友來舫上一聚,咱們兄弟倒要多喝幾杯。”

顧洪還要推讓,卻被金同仁一把抓住,壓低了聲音道:“莫要再推,你若不同我去,可是要后悔的……”

此時,便有婢女從艙中迎出。最前面的卻是一個梳著雙丫髻的青衣少女。盈盈一禮,未語先笑,“可是顧家娘子,我家娘子候您多時了。”在她之后,又有一個圓臉少女笑著贊道:“顧家娘子生得真是好,就和觀音菩薩一樣慈眉善目的……”兩個婢女你一言我一語,竟將姜淑云捧上了天,若是不知的,還道顧、金兩家有多深厚的交情,又怎會知她們還是第一次見到姜淑云呢?

“你們兩個丫頭,叫你們迎貴客,怎的卻這樣怠慢呢?”一聲清斥,卻并不見真惱,反帶了幾分笑意。兩個婢女便笑作一團,并不曾有驚慌之色。

姜淑云等人覓聲看去,卻見一個穿著金色衫裙,外罩一件寶石藍背子的年輕女子。生得雖不是十分美艷,可因著一雙靈動的鳳眼,秀麗的面容便平添了五分靈氣。雖是初見,卻也知這定是金同仁之妻了。

姜淑云一笑,還未開口,那女子已經笑著迎過來,一禮道:“小妹王香萃見過姜姐姐。早聞姐姐賢名,小妹還在心里不服氣,今日一見,才知什么是林下之風,之前卻是小妹太過自負,竟成了井底的蛙不知天高地厚了……”說著,便發出銀鈴似的笑聲。

一時顧家幾個女人具把目光投向這能言善道,一看就是八面玲瓏、長袖善舞之能人的女子身上。

姜淑云也在心里暗覺這王氏頗為不俗,言語間便著意加了幾分親近,倒真是起了幾分結交之心。正在說笑,卻聽得身后金同仁喝斥道:“你說什么?白行首不肯來?你可是拿了我的名貼去請……就是這樣她也不來?呸,不過是個任人取樂的官伎,竟也敢這么小瞧我,恁地氣人……”

姜淑云心中一動,想要回頭細聽,卻被王香萃挽住,笑著拖著她的手笑道:“莫要理他們男人的事,你我姐妹去艙里吃酒。”

姜淑云被拖住往艙里走去,李玉娘等人便落后了幾步。李玉娘聽得真切,那金同仁在那小廝輕聲辯了幾句后突地笑出聲來。“我說是哪個不開眼的和我爭,卻原來是老朱那家伙。也罷,若是旁人,我定要鬧上一鬧,既是他朱子鈺搶了先,那我也就罷了……”說著,又扭頭去對顧洪笑道:“顧兄,這朱子鈺可是個妙人,倒不妨會上一會兒。”又揚聲道:“臭小子,還不快去告訴那幫家伙,把船劃得快點,大官人我要去尋老朱那家伙作耍。”

聽得心頭一亂,李玉娘不敢回頭去看顧洪是個什么臉色,腳下疾行幾步,閃進船艙中,心下卻仍是蹦蹦亂跳。

——朱子鈺?難道竟、竟是那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