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妾

第四十六章 來客

中秋的時候到底還是吃上月餅了。不過,不全是圓形,傳統的菱花形,是何嫂做的;不太規整的圓,則是李玉娘做的。這餅,不是烤的,而是蒸的。雖然加了怡糖的五仁餡一樣的香甜可口,可吃在嘴里卻總覺得少了些什么似的。

顧洪笑言李玉娘這名字起得好,這小餅還是叫月餅更為妥貼更為形象。顧昱聽了,眨巴眨巴眼,暗地里呶了呶嘴。姜淑云卻是一直微笑著,從臉上全看不出半分異樣。李玉娘自然也是一直陪著笑臉,一面顯出恭順之色一面又偶爾說上幾句俏皮話逗得滿屋笑聲。乍看之下倒真是妻妾和睦,家庭幸福。

可李玉娘心里很清楚,這樣的和睦不過是假象罷了,小英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她又怎么敢大意呢!

這個中秋夜,到底沒有賞成月,也與傳說中的燈會無緣。天,從午后就一直陰著,待到黃昏,就開始浠浠漓漓地下起雨來。顧昱拿著“兔兒燈”在門前晃來晃去,幾次想要跑出去卻都被姜淑云喝住。雖然最后還是由著他點亮了燈籠在屋里玩,顧昱卻還是一臉的不開心。一個勁嘀咕著這個中秋過得不開心。

不只他一個過得不開心,就連原本應該已經沒有什么玩心的顧洪也有些陰郁之色。雖一直在同姜淑云笑談,可目光偶爾掠過窗外,卻是一聲輕嘆:“中秋苦雨,來年收成未必好了。”

姜淑云轉目看他,略一低頭想了想,卻是笑了,“就是一夜雨又怕什么?明晚的月色會比今夜還美……”

顧洪回過頭去看著姜淑云,笑著伸手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只要有娘子陪伴,不管是什么時候,月亮都是圓的。”

李玉娘在一邊旁聽,也不知這兩口子是又在打什么啞迷,只聽得肉麻。不過瞧著顧洪,怎么看不似真的是在為來年農民的生計擔憂,反倒有些象是因這中秋苦雨勾起了愁思,純粹的文人心態作崇。

只是好好的中秋節竟這樣陰雨連綿,倒的確是讓人心里不太舒服,就是李玉娘也覺得不知是不是老天憐她無法同兒子團圓,不忍她觸景生情,才降下這樣一場雨來。這樣一想,不免也有些郁郁寡歡。

八月底時,放榜日。一清早,顧洪就雇了車往英院門前趕去。姜氏也沐浴凈身于案前上香跪拜。雖說嘴上寬慰顧洪說十拿九穩,可心里到底還是多少有些惶惑。

幸好,顧洪人還未回來,報喜的差人已經到了門前。雖未曾高中今科解元,卻也名列前茅。喜得姜淑云抓了一把碎銀打賞,雖未細數,可看那樣子少說也有一兩多。那報喜的得了喜錢,滿嘴的吉祥話,活似顧洪已經高中狀元,做了一品大員一般。

顧洪回來后,自然又是番熱鬧,鄰居街坊過來道喜的,莫不要備上回禮。接下來幾天,又是宴請恩師同窗,又是拜會同年舉子,顧洪一陣忙亂,卻是竟忘了請堂弟顧潤來喝酒。為這,顧潤鬧上門來大耍了一頓酒瘋,直說堂兄還未曾真中了進士就已經先瞧不起人了。到最后還是姜淑云封了十兩的銀子才讓顧潤停了嘴。臨去時,顧潤還拍著胸口說近日他同衙門里的主簿、押司混得熟了,也許過些時日他也能做了押司,到時候一定好好關照顧家云云……

九月中旬后,顧家才總算清靜了下來。顧洪也放下那些應酬,一些備考。因來年的春試是一開春就要開考,因此在冬月時,這一批舉人便要趕往京城,大約要在京中住上月余等待春試。

姜淑云這時懷孕已過四月,顯懷后,整個人都更形豐滿。因行動有些不便,倒把照顧顧洪的任務下放給了李玉娘。只是背地里卻還是或明或暗地敲打了下李玉娘。大意自然是顧洪現在是關鍵時刻,切莫做嬌媚之態引誘得他分了心等等。

被姜淑云的話氣到,李玉娘雖心里不甚情愿,可卻仍表現出任勞任怨的老黃牛姿態。既照顧得周到卻又并不太過親近。反倒是小英,除了指使新來的可兒做這做那兒外,還總是有意無意地往書房邊上靠。

就為這,姜淑云毫不留情面地喝斥了小英幾次,甚至連李玉娘都問了個監管不嚴之罪。被無辜拖累,李玉娘自然是不敢再讓小英鉆了什么空子。只是這樣一來,小英心里便更恨她。又把氣撒在可兒身上,光是李玉娘都不只一次看到她責罵可兒。

說來也是奇怪,那可兒怎么看都是個怯生生的小女孩模樣,可偏偏被小英責罵時總是抿著一張嘴,半聲不吭。竟在骨子里也是個倔妮子。

這日一早,剛送了顧昱出門,就聽得有人敲門。可兒隔著門問了一聲,外面那人卻是不耐煩起來,只嚷著開門。李玉娘正巧走到院子里,先是疑心又是顧二來鬧事,可聽那聲音卻又覺得陌生。見可兒有些為難地杵在門前,也不知該不該開門,她便上前揚聲問道:“門外是哪個?要尋的又是什么人?”

“哪兒來那么多廢話?小英你個死妮子是吃傻了吧?連哥哥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外面的男人粗聲叫著,李玉娘不禁皺了下眉。還在心里猜測外面究竟是什么人時,就聽見隱約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在低聲道:“三虎,你莫要這么大聲嚷嚷,知道的明白咱們這是來親戚家串門子,不知道的還當是來了債主呢!”

那男人便笑:“可是,那小英每次見了蘭香姑娘你,還真和見了債主一樣。”

聽到這里,李玉娘卻是一驚,先是對可兒低聲吩咐:“快去回了娘子,可能是娘子娘家來人了。”見可兒一轉身往正房里跑去,她便上前打開了門。

門外那漢子原本還要再敲的,可還未舉起手,門卻已經開了。當門而立的,卻是一個穿著青色夾襖外罩背子的陌生年輕女子。見這女子年紀雖不過十五六歲,可卻是挽著發髻,而非是雙丫髻,他一時倒也不敢造次。站直身唱了一諾,道:“咱們是顧家娘子的家人,不知這位……”

“喚我李娘子便是。”李玉娘細聲低語,又抬眼看去,“已經回稟娘子有客來訪,卻不知來的是娘子家中哪一位?”

目光一掃,卻是落在正從門前車上下來的素衣女子身上。素衣銀釵,雖穿著得體,料子也算不錯,可看行容舉止卻非是當家主母之類的人物。李玉娘便在心里猜這可能就是剛才說話的蘭香。果然,那女子上前一步,施了一禮,笑問:“這位姐姐可是顧家大郎的姬妾?小女子是姜家的婢女,名喚蘭香的便是……”

李玉娘在心里暗自“啊”了一聲,忍不住又細細打量了這看似溫婉柔順的女子幾眼。倒真是,看起來就是一個沒什么脾氣的女人,就連被她多看幾眼,都是立刻羞怯地垂下頭去,倒是李玉娘見過最柔順的一個。細一想,她平時裝出來的倒真是有幾分象這蘭香的模樣。

心里雖然感慨,李玉娘面上卻是不顯,只笑著請蘭香進門。那蘭香卻搖了搖手,有些慌地道:“李姐姐,我家大郎與娘子的馬車一會兒便到。還請姐姐回去回稟娘子一聲,我便在這里先候著他們便是。”

被她的幾句話說得一愣,李玉娘心道姜氏的娘家兄長還真是挺大牌的一個人。雖說客人來訪,主人出門相迎也是應該,但竟然先派奴婢前來通知,也算少見了。

當下,也不再往回走,只笑道:“我已使人回稟我家娘子,便陪你在此相候也是無妨。”

蘭香點點頭,便轉過身去指使那姜三虎把馬車趕遠一些,又整了整衣服躬身立在門前等著,一副謙卑之態讓李玉娘看得直眨眼。姜淑云沒留下這蘭香倒真是失措了。這樣謹守本分的小妾是多么難得啊!就是找遍整個杭州城,都未必能再找到第二個了。

正想著,院里已經有了腳步聲。卻是小英先跑了出來,看到蘭香,她的腳步一頓,訕訕地喚了一聲“蘭香姐”,一抬頭,看到那說話粗野的姜三虎,卻是臉色一變,竟有些瑟縮之意。大概之前也是吃過虧了,那姜三虎笑瞇著眼看了看小英,又看看李玉娘,一張嘴,看看門里,卻又閉上。

在可兒扶著姜淑云走出門來時,低了低身,壓低了聲音唱諾道:“小的三虎,見過娘子。”

點了點頭,姜淑云并沒有應聲,反是看著蘭香,臉上現出說不清是驚是喜的復雜神情。在蘭香請安時,靜默了半晌才伸手拉起她,“許久未見,怎地竟這樣生疏?虧我還常念著你呢!”

蘭香眨了下眼,眼底竟現出幾分水意,顫抖著唇,卻是強壓下翻滾的情緒。只柔聲道:“蘭香也是一直念著娘子,只是……”話還未說出,就聽得遠處的轆轆之聲。

慌忙側過身去,蘭香飛快地拭去眼角的濕意。再轉過身時,已是一臉平靜。

與時同時,一輛頗為華麗的馬車緩緩駛了過來……